政府形象 第27章 守林子老倌
    一進山,便見一片好大的林子,古老而蒼鬱。山峰****雲端,林梢插進行雲,把頭頂上那片天也染得藍中帶綠。

    山坳裡有一座小屋,屋是木頭做的,熏得墨黑。屋裡住著一位老倌和他的女人。老人多大的年歲,沒人知道,古銅色的面龐鏤刻著無數條犁溝似的皺紋,身架高高大大,結實硬朗,如一株虯枝盤結的古松。

    一條羊腸子般的小徑,舒展地伸進幽深茂密的林子裡去,斑斑點點的陽光,落在褐黑色的泥地上,落在山徑兩旁那些各色各樣的野花上,帶著一種光彩交映的生動景象。

    這裡本來沒有路,是他和他女人踩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附近的人們一直叫他守林子的老倌。他守護著這一片樹林子,他每天要沿著這條小徑到樹林子裡去,防止有人偷砍樹木,防止有野獸糟踐樹木,還順便撿回乾枯了的枝椏。

    這日晚,他剛睡下,有人敲著窗戶:篤篤篤!

    「誰呀?」他起身問。

    「老哥,沒睡嗎?」

    「有什麼事嗎?」

    「一件極要緊的事,」窗外那人說,「嶺背寨在開會哩,商量著明天要來砍樹。」

    「啊——」

    「老哥,你可別說是我說的。」那人身影兒一晃,便又匆匆地走了。

    他趕緊披衣下了床。他要上嶺背寨去。

    女人說:「又要出去麼?」

    「嗯。」

    「明天去不行嗎?黑燈瞎火的,路不好走。」

    「路不好走也得去!」他說著,用杉皮紮了個火把,去灶膛裡撥開紅火灰點燃,便晃著火把出門去了。

    嶺背寨二三十個當家的全聚在村長家裡,屋子裡人還未散,燈火明光通亮,眾人鬧嚷嚷的。

    他一步跨了進去:「你們不能砍樹!」他衝著眾人嚷,激動得嘴唇打著哆嗦。

    「喲,我說是來了什麼大官哩,是看林子老倌。」有人戲謔地說著俏皮話。

    有幾個人跟著「嘿嘿!嘿嘿!」地笑。

    他哼一聲,目光斜睨一下那人,冷冷地道:「不錯,我不是官,我是管林子的,我管了好些年了,這樹林子,我就不許誰砍!」

    一位黑臉漢子笑著朝他走了過來,是嶺背寨的村長。村長朝他笑了笑說:「老哥,息息火。大家商議了的,樹還是得砍。」

    「你不能勸勸他們不砍嗎?」

    「他是怕丟了飯碗哩,」原先說俏皮話的那人又說,「沒了樹林子,人家吃什麼?」

    「老哥,您這麼大歲數,照看一座樹林子,也夠辛苦的,」村長仍是輕輕笑道,「依我看,您就犯不著吃那份累了,沒樹林子看了,我們寨子養你。」

    「你,你——」老倌震怒地吼叫著,一身都發抖,牙巴骨咬得巴巴響,「你以為我是怕沒飯吃啵?我怕什麼,我活著這麼把年紀了,也活夠了,我是想樹林子沒有了,躲在地下的祖宗會傷心得哭哩,這林子是祖宗留下來的。」

    「嘻嘻!你能聽見?」有一後生不屑地聳動肩胛。

    「我當然聽見!」他一張滿是皺紋的面龐憋得通紅,「你們瞧瞧,四圍的山全讓你們砍光了,就剩下這麼一座林子了,當初砍那些林子時,我天天都聽見地下在哭。」

    「嘻嘻嘻!」

    「呵呵呵!」

    眾人笑得仰仰的,怪老倌說著一個荒唐的故事。

    「老哥,實話對你說吧,」村長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胛道,「我們不砍,人家也會動手砍的,為什麼要讓人家砍呢?那是幾萬幾十萬的票子呀!老哥,這閒心您就別操了。」

    「閒心?你娘才閒心哩!」老倌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誰砍樹,老子跟他拼了!」便蹬蹬蹬地走了。

    回到家,他沒敢再睡,從牆上取下那桿火銃,灌了兩筒子鐵砂,扛上,便又上林子裡去了。

    林子裡很黑,月光照不進林子裡來。他熟悉每一棵樹,他用手挨棵兒摸著,他忽然從心底裡升起一股親暱、溫暖的感情。

    松脂和杜鵑混合的香味,愈是夜深,愈是濃重。

    這是林子的氣息。他用力呼吸著。

    一棵棵松、杉、椴、梓,森森直立,林子裡不時傳來林木振枝落葉的沙沙聲,間或,空中響起一兩聲野獸的吼叫和鳥兒的鳴囀。他不眨眼地瞧著這一棵棵樹,忽然,他瞧見了爹,瞧見了爹的爺爺,瞧見了爺爺的爺爺,一個個長鬚飄冉的老人極威嚴地站列一排。

    「你可要守護住這座林子!」老人們說。

    「嗯,嗯。」他覺著渾身發熱。

    「這是留給後代子孫的家業。」

    「嗯,嗯。」他眼眶裡霎時注滿淚水。

    他揉一揉眼,老人全不見了,四圍仍是一棵棵森森直立的樹。

    他出神地望著,一剎那,在他心中,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之情。

    他靠住一棵古松,喃喃地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動一棵樹的,不,不會……」聲音竟漸小了下去,他是靠著古松睡過去了,粗重的鼾聲,就像林子的呼吸。

    「嘰嘰——嘰嘰嘰啾——」一隻畫眉子鳥在他頭頂上叫喚。他忽地驚醒過來,一睜眼,發現天已亮了。白濛濛的霧不知從哪裡溢漫過來,像潔白潔白的乳汁,在樹梢間,在林地上飄浮、倘徉。陳年的腐葉、黑色的岩石被打濕了,他的臉、手、頭髮也都被打濕了。

    他站了起來,抬眼望一望天。天像一塊碧藍緞子。他覺得心裡忽然輕鬆了許多。

    「他們也許不會來了。」他說。

    陽光從樹枝的縫隙裡斜射進來,周圍世界一片光明耀眼。灌滿了漿液的枝條不知什麼時候已抽出了新芽,針葉林也悄悄換了新葉,一簇簇葉子在陽光下發著翠綠的光。

    他走出林子。忽然,他聽到了響動,是人走動的悉嗦聲。他警惕地瞪大雙眼。

    一個人影從小徑上蹣跚著走來,近了,看清楚了,是他的女人。女人身子搖晃著一步步地朝他走來,手裡提個竹籃,竹籃上蓋了條毛巾,她給他送飯來了。

    他忽然發覺女人的頭髮變得稀疏了,背也已經往前彎了,兩隻腳走動起來,有點踉蹌。婆娘是真老了!看來我也是真老了!他歎一口氣,眼睛裡居然就有些發潮發澀。啊啊,怎麼能不老呢?打年輕時看守這林子,轉眼就數十年過去了,當年這林子裡的好些樹苗兒如今已都成抱圍粗大的樹了。

    他赴忙迎上去,從女人手裡接過籃子:「以後你別給我送飯。」

    「怎麼,連飯也不吃了?」女人有些驚異地望他。

    他說:「以後我自己做,你來回跑不容易。」

    「怎麼,連家也不回了?」女人「噗」地一笑:「你呀,這林子就是你的命。」

    他也「噗」地一笑:「呵呵,這林子可真成了我的命!」

    忽然,他又聽到了響動,他聽出,是好些人的腳步聲。他警惕地瞪著山口。

    真是他們來了,黑鴉鴉的有好幾十人。他們扛著斧子、鋸子,肆無忌憚地往林子奔來。

    他臉孔突然一沉,白青青的。他往路中央一站,刀劈斧砍般一聲大吼:「站住!誰也不許進林子裡去!」

    這回,嶺背寨人沒昨晚那般客氣了,一個極彪悍的青皮後生上來:「閃開!」用力一推,他便咕咚一聲被推倒在地。

    他像一頭發怒的獅子,猛又從地上躍了起來。女人用力拉住他:「你別……別去……你鬥不過人家的。」

    「你放手!」他吼,胸膛如緊拉的風箱,呼搭呼搭地大起大落:「你們全站住,今天誰也休想動一棵樹!」

    「呵,老傢伙是活得不耐煩了!」又一後生上來,一掄膀子,他便給扇得飛了起來,頭撞在一塊青巖坎上,立時額頭上流出一片腥紅的血來。他頓而覺著天和地都在眼前旋轉起來,樹和人也都旋轉起來。

    他瞧見撲在前面的兩個後生,在他昨晚靠著的那棵古松前停下。

    「呵,這棵樹好直,好做房柱。」一後生說。

    「做房柱?糟蹋了,拉到城裡去,少說也賣一兩萬。」另一後生說。

    「好,老子就要這棵。」後生說著便要掄斧。

    他什麼也顧不得了,極快迅地奔了過去,貼著那棵古松站住,惡狠狠地瞪圓著眼:「砍吧,連老子一塊砍了!」

    因為氣忿,一張臉都扭歪了,變得猙獰可怖。

    後生給唬住了,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誰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就用銃打!」他揚了一下手裡的火銃。

    「你敢?」後生被激怒了。

    「老子就敢!」

    「上!」後生吼著撲過來。

    「轟!」他真地扣動了扳機,火子子從那後生的耳邊掠了過去。

    後生一下癱軟在地上。

    四圍全靜了下來。空氣像凝固了。

    「老哥,你別犯了眾怒,打死人是要償命的。」村長是這樣警告他。

    「不怕!打死了人他要償命的,他不敢!」又有人嚷。

    於是,又有幾個膽大的後生撲了過來。

    他臉板得鐵青。「轟!」火子子是朝人們射過去的。

    有兩個後生中了鐵砂,哎喲倒地。

    老傢伙是真要拚命了!眾人全驚得面面相覷,只得背起那兩個「哎喲」叫喚的後生,怏怏地走了。

    林子又變得寂靜。

    人們是什麼時候全走得不見影了?不知道。他呆立在那棵古松下,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眼皮低垂,手耷拉著,破袖口軟軟地拖下來,只有鼻翼急速地翕動,一團團熱氣從嘴裡噴出。

    晚邊,駛來一輛摩托,從摩托上跳下來兩個戴大蓋帽的公安人員。

    「是你用火銃打傷了人嗎?」大蓋帽問。

    「是我。可他們要砍樹。」

    「就不能勸說人家不砍嗎?」

    「說了,他們不聽。」

    「可也不能用火銃打人呀!」

    「是不該用火銃打人。」他勾著頭,眼睛也像籠罩了一層煙霧似的,漸而模糊起來。

    他給帶走了,被拘留半個月。

    那天回來,一看,傻眼了,哪裡還有樹林子?一座光禿禿的山!一山流著白色漿液的樹茬!那漿液,是樹林子流下的眼淚、血漿!天一下子變高遠了,變得蒼黃,蒼黃的天底下聳著黑褐色的山,顯得荒蕪。

    他滿山跑著哭喊:「樹林子,我的樹林子——」他踉踉蹌蹌地跑,跌跌磕磕地跑……他跑不動了,哭不出聲了,他喘息著,悲愴地昂著頭,呆呆地瞪著空了的林地一動不動。

    是他女人把他背進屋裡去的,他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他又看見了那些老人,老人全不理他。他追過去喊:「別走,別走,我要還你們一座樹林子,真的,我會還你們的……」

    他醒過來,臉上拖著淚痕,拎了把鐵鋤出去,顫顫巍巍地攀上那座黑褐色的山,他好吃力,但還是攀上去了。他掄起鐵鋤,身子卻打晃。忽然,他身子一歪,像一株老樹,轟然倒了下去。

    山似乎是抖了一下。是抖了麼?

    四圍一片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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