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人大會選舉,原副市長周大興被當選為市長。這是全額選舉,沒有競爭對手,周大興的當選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了。雖然是他早就意料中的事,但他仍按奈不住的高興,心弦就產生了一種甜絲絲的幸福的顫動。還有讓他高興的事,居然由原來的110多平方米的三室二廳的住房,改搬了一套180平方米五室二廳二衛的新宅。他回家打開門一看,裡面裝飾一新,且打掃得乾乾淨淨。尤其是客廳寬大、敞亮,有50來個平方米。客廳裡的一切都是華麗的,地上鋪著大幅的紅色暗花地毯,闊大的真皮沙發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澤,牆上鑲嵌著工藝精緻的護牆板。陽光顯得特別純淨,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簾,像一層透明的蟬翼在房間裡撲閃跳動。妻子夏麗上班還未回,兒子在上小學,家裡就他一個人。他便背著手,到各個房間轉轉,感覺很不錯,然後坐下來,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心情就洋溢著一種愉悅,這種愉悅在身體裡面的各個部位萌動、發酵甚至膨脹,有點像酒喝到微醺時的那種體驗。
有人說,家是一個寧靜而又溫馨的港灣。這刻,周大興忽然又想到了這一美麗的比喻。
想到「家」,他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從前的好些事。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長得很瘦小,經常生病,常常讓母親守在床邊暗自抽泣。可父親卻又說他聰明,一來到世界上就懂事,就不哭不鬧,就能看窗子上的陽光。父親還說男生午時是吉祥的預兆。父親用木料給他做了一輛小推車,讓他坐在那做得極精緻的車子上,吱吱呀呀地推著他去那巷子裡的石板路上走,每次經過那小賣店,父親都要給他買糖吃,有時還給他扯回幾尺藍色新布,讓母親給他做新衣。
最讓他不能忘記的是下放到鄉下當插隊知青。他沒房子,便安排住在一戶村民家,可那戶村民嫌他成分高,不肯讓他住。其實,要說他成分也高不了哪裡去,解放前他爺爺在城裡開過一家小雜貨店子,也就一個小工商業主,比反動資本家差遠了。可人家只認工人和貧下中農,其他的都是反動階級,反動階級怎麼能和貧下中農住在一起呢?這是說不清楚的事。他換了幾家住戶,都只住了幾天,就叫他搬走另住,人家像防備瘟疫一樣防著他。這時,村裡一位叫羅青山的老人,領著兒子做了一些土磚,居然在屋右側挨牆搭起一間茅舍,從門到窗戶不到七步,從地到頂不過兩米,讓他住了進去。他遂有了一間小小的「家」……
想到這裡,他就激動得似有一股熱流湧上心頭,興奮熱烈的情緒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傾斜了出來。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是那種從地上飛到天上夢一般的感覺。
一股清涼的風從陽台外面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讓人迷醉的氣息濃烈地灌進他的肺腑,讓他感覺到這暖熏熏的日子竟是這麼真實。
夏麗依靠著窗子在讀泰戈爾的詩:
這是腳走出來的一條路。……
今天,在這朦朧的黃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顧,我發現這條路就是一本被遺忘的歌曲,歌詞就是人們的足跡,而歌調就是那晨歌的樂曲。
有多少人在這條路上走過呀!這條路,在它自己那唯一的塵土畫面上,簡要地描繪出他們生活中的所有往事;這一幅畫面,從太陽升起的方向通向太陽降落的地方,從一扇金燦燦的大門通向另一扇金燦燦的大門。……
「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
她一撇嘴道:「你眼中就只有房子,還能會有人嗎?」
「瞧我這一高興的……怎麼,你也喜歡泰戈爾?」
她笑道:「跟了猴子學爬樹,跟了公雞學打鳴,這還不是跟你學的!」
周大興平日就愛寫點詩歌、散文什麼的在報刊發表,因此在市裡他有個「作家市長」的美譽。他也跟著笑,並且故意誇張地嚷道:「好啊,你變著法子罵人。」
「我罵人了嗎?」
正說笑著,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朝這兒走了過來,笑著大聲喊道:「周市長,房子還好嗎?」
周大興忙從屋裡走了出來,只見來人是姚副市長和李副市長,便笑著說:「兩位市長快屋裡坐。」
姚李兩人便跟著進了屋。周大興說:「對不起,屋裡亂糟糟的,惹兩位見笑了。」便又給夏麗介紹道:「夏麗,兩位領導看我們來了,這是姚市長,這是李市長。」
夏麗便笑著說:「姚市長好!李市長好!」
姚副市長打量了一下房子說:「周市長啊,你這彩電是42寸的吧?太小了,放在這客廳不般配,我叫後勤給你換過一台57寸的。」
「別別別,」他忙說,「家裡就我們兩個人,有這台這樣的就挺好了。」
「你呀,」李副市長一旁笑道,「你算過嗎,一加一等於幾?一加二又等於幾?」
夏麗就飛紅了臉:「不來了,你們當領導的就喜歡欺負人。」
姚李兩人就呵呵地大笑。
他倆走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拎起一個包要去辦公室。這時,辦公室的劉主任、政策研究室的王主任、信訪辦的唐主任,還有長壽鄉的魯鄉長、聚寶鄉的錢鄉長……等,一個一個像走馬燈似的來了。
他進退不得,只得熱情招呼。
一個個叫著:「周市長好!」
也有人叫著:「周市長,喬遷大喜啊!這麼大的一件事,我的確是剛才知道的,沒有來幫你們搬家,真對不起啊!」那樣子,顯得十二分的愧疚,就像犯了一件十分嚴重的錯誤似的。
還有的叫道:「周市長啊,早就聽說嫂子是位女中能人,可惜無緣得見,今日可是榮幸,真能見著嫂子了!」笑得一臉的燦爛。
屋子裡就擠得很熱鬧。
人家都伸出雙手同他握手,他自是也得伸出手去,可他手裡提著包,一時不知往哪裡塞好,便一隻手提包,一隻手與人家握手。瞧瞧人家都是兩隻手,遂覺得自己一隻手就有些不妥,忙伸出兩隻手去,包就「啪」一聲掉到了地上。
錢鄉長忙彎腰拾起包,用手拍打兩下,又嫌沾了灰塵拍打不乾淨,便用自己的衣袖去揩抹。
周大光忙攔住:「就一隻包嘛,別把衣服弄髒了。好了,謝謝各位來看望。」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夏麗咬著嘴唇只是吃吃地笑。
好容易大家走了,周大興長吁一口氣,一顆心開始一驚一抖的,像河浪一般一點不能平靜了。他正待要走,電話鈴卻又響了,他抓起話筒:「喂,誰呀?」
「是我,何偉光啊!」
他不禁皺了一下眉。這個何偉光,原是市農行的行長,現在是專管農業的副市長。前幾年市裡面要增補一個副市長,就是何偉光與他是競爭對手,那次選舉,何偉光使出了渾身解數,還偷偷地召集了部分人大代表開會,編排了他好些不是。這何偉光不就仗著他老子是市裡的老書記嘛!現在市裡的好些領導,是他老子原先的部下,壓根兒就瞧不起他這個從基層走出來的,又沒半點背景的「鄉下人」,何偉光背地裡稱他為「老土」。「周」、「土」諧音,他也拿何偉光奈何不了。
何偉光在電話裡說:「周市長,恭賀您喬遷大喜啊!」
「謝謝!」他說。
「白天鄉上來了幾位領導,沒顧得上前來恭賀,很不好意思,等下我登門謝罪。」
「快別這麼說,謝罪,我可不敢當,來玩,歡迎啊!」
夏麗問:「誰呀?」
「何偉光嘛!」
夏麗一撇嘴道:「我就看不慣這號人,一肚子壞水,怎麼就讓他當了副市長呢?」
周大興忙說:「你可別亂說,這可是組織上的事,一個人既然能被提拔就有被提拔的理由。」
「理由?還不是衝著他老子的面子!我真不明白,我們黨一開始就是反封建,為什麼還會有些人迷戀那些腐朽沒落的東西,還在搞父承子繼,搞家天下?」
「不能這麼說嘛,應該說,他還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幹部。」
「什麼能力,我看就只會逢迎拍馬。」
「噓——」他忙做了個手勢,叫她小聲一些,「讓人家聽見影響不好。」
正說著,何偉光已到了,在外邊按著門鈴。
周大興拉開門說:「老何,親自光臨寒舍,我可不敢當啊,快屋裡坐。」
何偉光呵呵笑道:「有罪,有罪,你不罵我,我就已是無地自容了啊!」
夏麗過來說:「你們別光顧著說些客套話,坐嘛!」
不一會,茶也端上來了,夏麗說:「何市長,這可是我這裡最好的茶,我就這個等級了,不知你喜歡不?」
何偉光喝了一口,說:「不錯不錯,我家裡就還沒這麼好的茶。」
「是嗎?何市長不是裝窮吧?我又不會要你的。」
「哪裡,哪裡。」何偉光有些尷尬,就仍笑道,「我向來不太講究喝茶,有口水喝就行了。解渴嘛,要那麼多講究幹什麼?」
「這也是,」周大興一旁笑道,「像我們這些經常要與群眾打交道的,一到人家屋裡,總不能進屋就問:喂,老鄉,你這泡的是什麼茶?」
何偉光正喝著茶,一聽這話,就一口笑噴了。
夏麗也止不住笑得格格的。
待笑夠了,何偉光便又一臉認真的說:「周市長,您知道,搞農村工作我是外行,您可得多幫扶著我啊!」
周大興說:「老何,你就別謙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