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正在外面吃飯,手機響了,我拿起手機一看,是老家三嬸打來的,她在電話裡說,三叔又犯了夢遊的毛病,而且摔了一跤,摔得很嚴重,右腿粉碎性骨折,只能整天癱在床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很寂寞,就特想我能回去和他說說話兒。
三叔打年輕時起就犯夢遊。人為什麼會夢遊呢?我查了有關資料,資料上說,人都會做夢的,夢是睡眠時體內體外各種刺激或殘留在大腦裡的外界刺激引起的影像活動,當人在過度激動或悲傷時,便有可能出現夢遊。我知道三叔犯夢遊的事,那是他結婚的那天晚上,睡到半晚上他居然扔下三嬸一個人翻身下床,然後一個人開門走出去了,當時三嬸驚嚇得全身都緊張起來,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他一步步遠去不敢出聲。
三叔年輕時還是很帥的,健壯英俊,胸厚肩寬,臉蛋像花紅果子。高中畢業後回到村上,那時村裡就他一個高中生,是個文化人,三嬸就是喜歡他這點嫁給他的。其時正是社社隊隊大辦公共食堂,家家戶戶都要砸爛鍋盆鐵甕煉鋼鐵,全村幾百、千多號人擠在一個大鍋裡吃飯,正如當時的宣傳口號:「徹底砸爛資本主義,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三叔正值年輕氣盛,一腔子熱血滾沸,是個共產主義的忠實信仰者,每天都止不住亢奮和激動,於是就犯了夢遊。
三叔從屋裡走了出來,這是五月初夏的夜晚,是那麼清涼,又是那麼溫暖。天空那皎潔的圓月,照得山巒、田野朦朦朧朧。四周都發散著一種捉摸不定的香氣。每個角落都有著靜悄悄的聲音,是風在絮語,是草在搖曳,是溪流在喧鬧。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個美麗的夢。
他沿著門前那條有些潮濕的土路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口魚塘,魚塘安靜地躺在那裡,水底現出一個藍天和一輪皓月。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的流動。魚塘的四周生著高過人胸的葦草,在風裡舞動著,有青蛙這裡那裡有節奏地「咯咯」地叫。他在一塊草地上坐下來,直著脖子望著前面,像和什麼人在說話似的。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三嬸。三嬸見他出去這麼久未回,終究忍不住也尋到這兒來了。她大聲喊了他幾聲,他才醒過來,一臉茫然的問:「這是什麼時候了?我怎麼會在這裡?」三嬸也是滿臉疑惑的問:「我正要問你哩,你在和什麼人說話?」
「馬克思。」
「馬克思?誰是馬克思?」
「一位德國人,偉大的思想家,」他說,「我剛才看見他老人家了。」
「是嗎?」她覺得今晚很不尋常,透著古怪,有些緊張地問:「他和你說些什麼?」
「我告訴他,說我們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他聽了,卻笑得厲害。他說,這怎麼就叫共產主義呢?沒這麼簡單。他說共產主義一詞,首先它是代表一個科學的思想體系,是一種學說;第二,共產主義又是一種制度;第三,它又是一個偉大的社會運動,是共產主義思想體系指導下的,世界性的、偉大的革命運動。」
她搖著頭說:「我不懂。你跑到這兒來就是和他說著什麼運動的嗎?」
「是啊,」他顯得很興奮,「馬克思還說了,共主產義必須建立在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基礎上,怎麼能是吃上大鍋飯就進入共產主義了呢?不過,你們有這個熱情是好的,好好幹吧,只要努力,將來是一定能夠達到的。你聽聽,他老人家這不是鼓勵我們麼!」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就像燒著了一把火一樣。
她卻沒有半點兒激情,只是垂著眼睛說:「都大半夜了,回去吧,我只知道我們莊戶人家,能安安靜靜過日子就行。」
「你這不行,這叫落後,懂嗎?」他高聲大氣的說,像給她上政治課。
後來,三嬸把這事說給村上人聽,差點沒把人笑得昏死過去。……
「這個三叔,怎麼又夢遊了呢?人都老了,還能有什麼事要那麼激動的嗎?」我心裡尋思著,便趕緊去車站買了回老家的汽車票。
坐上車,想著不久就能見著三叔了,人就變得有些興奮起來,無意間抬起頭看前面,忽然,眼睛就有些花了,彷彿看見前面陽光裡居然晃出來一個人影。我睜開眼看去,像是三叔,腦子裡便又有了三叔的一些往事。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一天,睡到半晚,全村人全都讓高音喇叭叫醒,是大隊革委會接到公社革委會的通知,說是共產主義已經到達公社,叫各村的人都趕去迎接。
這的確是件新鮮事,共產主義到底是什麼樣兒,誰也沒有見過,竟然來了,大家就都嚷嚷著要去看看。於是,一路鑼鼓喧天,紅旗飄展,一隊隊的人馬興高采烈地往公社進發。
到了公社,卻是什麼也沒有看到,全公社1萬多人把個大院子擠得吵吵嚷嚷的。原來是公社秘書三叔又犯了夢遊,給各大隊革委會打的電話。三叔由於有文化,又對共產主義一直這麼執著和熱情,自然就結合到革委會當任了辦公室秘書。那會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人人都呼喊著「砌底砸爛舊世界!」「砌底砸爛資本主義!」的宏偉口號,在落後的生產力及穩定而森嚴的社會結構、文化結構頤養下,日盛一日,蔚然成一種恆久不衰的民俗和壯闊的道德景觀。
有幾個人在發著牢騷:
「共產主義又不是人不是物,誰見著了?」
「還說是到達了公社咧,會走路啵?典型的堂吉訶德!」……我認識其中的兩個人,一個叫李小海,一個叫陳學文,是我們大隊小學的老師。
三叔自然也是聽到了,好一陣尷尬,繼而臉孔漲紅。忽然,心裡一激凌,他感覺到一個歷史機遇出現了!人的一生能夠撞上幾件歷史機遇呢?於是,他便拿著一個大喇叭筒放在嘴邊大聲喊:「革命的同志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剛才我們只是搞了一次演習,檢驗大家對共產主義的認識和覺悟,檢驗共產主義是否已深入人心。這麼晚了,大家都能及時趕了來,這說明大家有著很高的政治覺悟。不過,我們不要忘了階級鬥爭。」
眾人全一愣,臉上寫滿了疑問:這怎麼又是階級鬥爭了呢?
他說:「我們偉大的革命導師、舵手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後,還要繼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直至建成共產主義,因此我們就得時刻提高警惕,嚴防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他頓了一下,眼睛很威嚴地掃視了一下全場。
聽說有階級敵人破壞,全場立時靜了下來,誰都不敢說話,靜靜的呼吸著,感覺身上的神經都在無聲的一節一節地收縮。
「剛才不是有人說什麼堂吉訶德嗎,」他提高了聲音說,「這是有人拿資產階級的堂吉訶德來攻擊我們新生的紅色政權——革命委員會!」
李小海和陳學文兩人的臉上驟然大變,一臉的慘白。
他回過頭去朝幾個基幹民兵說了幾句什麼,便又轉過頭來朝台下大聲喝道:「把階級敵人押上台來!」
李小海和陳學文便被幾個持槍民兵扭著雙手。
全場立刻變成了鬥爭大會。
李小海和陳學文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凶極惡的階級敵人,並被宣佈清除出學校。
回來的路上,沒有人敲鑼打鼓,大家匆匆的往回趕,離天亮還早,還能瞇上一會兒眼。
後來,三叔也就當上了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
下了車,還要走一截進山的小路。這是座山區村落,村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遠遠望去,彷彿一塊碧玉鑲嵌在山谷裡。三叔家是棟兩層紅磚樓房,門前有一個很大的坪院。三嬸是個勤快人,院裡種了好些絲瓜、豆角和葫蘆。豆角開的是一串一串的小紫花,葫蘆是一朵一朵的大白花,絲瓜開的則是很耀眼的金色的花。院子裡一片陽光,一群蜜蜂嗡嗡嚶嚶地在各色花裡面飛舞。這個家全靠三嬸支撐著,很不容易。
我進去看了三叔。三叔躺在床上,三叔明顯地老了。我望著他的灰髮,望著他那好久沒有刮過鬍子的臉上有如刀刻般的深密的皺紋,不能不感到驚奇,曾經是那樣強健的漢子怎麼說老就老了呢?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我們面前的這個世界,竟然突然一下變了樣子,先是土地劃到一家一戶經管,後來上面又來了文件,二十年不變,還允許莊稼人進城,好多條款,都一一地寫在上邊。
有人感到驚恐、慌亂。當鄉黨委書記傳達完關於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文件時,會議室的嗡嗡聲就倏地停住了。精神已經疲憊渙散已是副鄉長的三叔卻緊張起來,瞪大了眼睛瞧著黨委書記。
他不明白,這不是又回到私有制了嗎?馬克思不是說過生產方式是一切社會的發展和變革的決定性力量嗎?生產方式的變化就決定著社會從一種形態向另一種形態的轉變,也就是說,隨之而來的必須是整個社會制度的變化。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是退步!有私有制,就會有剝削,有不公,一些人的幸福和享樂,必然會造成另一部份人的痛苦和不幸。他想到這裡,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隨即帶來了緊張。他站起來大聲說:「不行,這是與共產主義背道而馳的,共產主義就是要消滅一切剝削制度和剝削階級,我們不能辛辛苦苦革命了幾十年一下就回到解放前了……」他說話時,臉上漲紅了,青筋突起,兩眼射出兩道火似的光芒,並且時而以右拳擊著左手掌。
他的話,自是得到不少人的贊同。由於他和一部分幹部的極力反對,全鄉的聯產承包責任制直拖後了三個月才得以落實。他自然也丟了「副鄉長」這頂烏紗。但他有文化,又幹過多年的基層領導,組織部門就仍然安排他當著鄉辦公室的秘書。
我知道,茅台是很名貴的酒,少說也要幾百上千元一瓶,一般老百姓是喝不起的,我說:「三叔,發了?居然喝茅台了!」
三叔便嘿兒嘿兒地笑,興奮得滿臉通紅,一種高貴的神氣已經滲入到他身體的內部。一個大肚子挺著,我注意到了,這是他以前沒有的,好像它是什麼官方的東西。他一邊用手撫摸著他的大肚子一邊說;「你嘗嘗啊,這可是共產主義的產物!」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我不明白。」我搖頭笑道。
他說:「這些年啊,人家要來辦事的就都得給你送東西。我是秘書,人家很難找到書記鄉長,就都直接奔我來了,嘿嘿!」
「這不是受賄嗎?」我問。
「開始時,我也不敢收,可人家卻生氣了,說:『你是不肯給我臉面是嗎?是瞧不起我是嗎?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哥們了?』我能說什麼呢?自然就只能收下了,開始只是兩瓶『瀏河小曲』,現在可都是『茅台』『五糧液』了。反正你生活上需要什麼,人家就給你什麼。」
「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縣上、市裡來人,我們也得照樣送,這不是各盡所需的共產主義嗎?呵呵!來,今兒你三叔陪你喝幾口。」他笑的時候,嘴角稍稍有些歪,不講話的時候就愛瞇起眼睛。我發現,他的神態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迷茫。……
三嬸也明顯的老了許多,歲月的滄桑,在她曾經美麗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皺紋,原來潤澤的肌膚也已經變得乾瘦。中飯時,她特地為我做了幾個菜,都是鄉下的特產。
吃飯桌上,我問:「三嬸,你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嘛,三叔他怎麼一下子又犯了夢遊呢?」
三嬸歎了一口氣,用手將亂髮撫熨帖,促聲促氣道:「前幾年他退休了,在家裡閒著沒事就看書看報紙。」
我笑了一下:「三叔是個讀書人嘛,是讀過許多書的。」
「他就是不該看那些東西。」
我吃了一驚:「那為什麼?」
她說:「那天,他看到報紙上有一篇叫做《南街村神話的破滅》的文章,就傷心得放聲大哭。」
「這與他有關係嗎?」我不解地問。
「我也是不明白,我說:『老倌子,你莫是哪根神經搭錯了,這麼嚎天號地的做什麼?』他卻凶凶地瞪著我說:『你懂個什麼,那可是我的希望,懂嗎?』我問:『什麼希望?』他說:『共產主義啊!南街村可是共產主義的樣榜,是共產主義小社區啊!怎麼一下就垮了呢?』……」
我說:「這我知道,南街村是資不抵債,是靠借貸支撐起來的,垮是必然的,哪是什麼共產主義的樣榜啊!」
「你沒見他哭得那個傷心啊,」她繼續說,「那天晚上,他就又夢遊了,說是見著馬克思了,他要去向他老人家匯報,一個共產主義的樣榜卻讓人家搞垮了,這可是犯罪。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小心腳下絆著一塊石頭,人就給摔了,唉!」
我也重重的「唉!」了一聲,心中不覺汪起了幾掬淚。我木木地坐著,一任冰涼的淚水經過鼻翼、嘴角,流進嘴裡,成了鹹鹹的苦澀。
這時,三叔在裡屋喊我,顯得十分費力。
我忙丟下飯碗趕了過去。
他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社會變遷是客觀存在的,是一個自然歷史過程……」他頓了一下,很凶地咳嗽起來。
我說:「三叔,不急,不急,您慢慢說。」
他喘著粗氣說:「人類社會由野蠻到文明,由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以至共產主義社會,但共產主義是必然要達到的。」
我說:「這沒錯,您說的都是對的。」
於是,他兩眼就閃射出光彩。屋裡雖有些昏暗,但也能看得出,他那佈滿粗黑的鬚根的臉膛上蕩漾著一種夢樣的光輝。他朝我揮動著手說:「我就知道你……是了……瞭解我的,今天你……你別……別走,陪我說……說說話兒……好嗎?……」
「我會陪著您說話的。」我很認真地點了下頭。
他便望著我,笑意隨著嘴的輪廓蕩漾開去,一瞬間滿臉都是笑了。他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綻開在我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