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娘,眼前立時就閃現出家鄉那連綿不絕的山,山樑上一個弓形的身影在晃動著,那是娘,扛著犁、吆著牛費力地往山上攀爬,山上有幾塊坡地,她要去把地翻過來。爺爺幹不了農活,家裡裡外就全靠娘了,娘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力。坡地被四周的山擁擠著,顯得很小,像一塊巴掌,躺在天底下,呈一片腐舊的灰黃。娘把犁****地裡,朝牛一聲吆喝,牛便費力地拉著犁朝前走著,牛和娘都腳步歪歪斜斜。太陽在高空懸掛著,像一團蛋黃,被犁翻的泥土裡就升騰起一層似霧非霧白氣,娘的頭髮也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汗水順著發稍點點滴滴地灑了下來。「娘是給累病的。」她自語道。想到娘,便剜心般扭轉了那張俊俏的杏子臉,一閉眼,兩行淚便甩落了下來,清晰地「吧嗒」一聲。
忽然聽到有人喊:「這位妹子,進來呀!」
她抬眼望去,是一家有燈光的店門裡,一個中年胖婦人在向她招手。
「是喊我嗎?」她疑惑地問。
「喊你哩,」胖婦人說,「不進來看看嗎?」
她探頭朝裡看了看,裡面是粉紅色的燈光,坐著十來個坦胸露乳的年輕女孩,牆上也貼著好些美女畫,也是一個個坦胸露乳,她就嚇得不敢再看。
胖婦人卻追出來,誇張地搖晃著臀部,伸出豐腴的粉臂,拉住她怪怪地笑道:「我說妹子,是來找工作的吧?這裡的條件是沒法說的,管吃管住。」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
「這你就別問了,只要能掙錢是不是?」婦人兩眼盯著她說。
她當然明白這是什麼地方,轉身便要走,婦人卻仍拉住她說:「三七開,你拿大頭,幹不幹?」
「你放手!」她忽然大聲喊道,脖子泛著一抹潮紅,像被誰掐了似的。她一生氣就成這個樣子。
胖婦人這才放了手,悻悻地撇了撇嘴道:「不干就不幹,幹嗎這麼凶啊!」
她一扭頭便飛快地走了,直到有交警的地方這才放慢了步兒。她不停地揉著眼睛,看上去好像她不是在揉眼睛,而是在拚命地把鼓凸的眼珠往裡按似的。其實,她不用發這麼大火的,不干自己走開就是。這事先前自己也做過,只是現在想換過一個活法而己。想到這裡,她便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05
「商場如戰場」,不知是誰想出的比喻。這一比喻,趙志強是深有體會的了。自從坐上老總這個位置,他就沒有輕閒過。尤其是這些日子,全城掀起了一場電器市場爭奪大戰,他沒少操心,經常是一日三餐都未能按時吃過。尹玲玲見到他的時間不多,即使見到,他也只是點下頭而己,沒有多餘的話,上班第一天,那算是他對她說得最多的了。她自然也不好說他什麼,他一個老總能親自把她安排進來,她已是很知足了。
一晃眼就到年底了,經過大家一年來的拚搏,銷售比上年翻了兩番,公司很隆重地開了個年終總結表彰會,趙志強在報告中特別強調了團隊精神,他認為,一個團隊要做贏,主要靠的是團結,靠的是大家團結一致地去拚搏。這話,搏得了全體員工一次又一次很為熱烈的掌聲。
會後,他便去走訪有些較困難的員工,當然,也要去看看尹玲玲了。這些日子,他似乎把她忘了,他是該去看看她還有沒有別的困難。作為一個單位的管理者,他深懂得,要帶好一個團隊,關愛他人是管理的第一準則。
天氣很好,頭上的太陽燦燦地發出耀眼的溫柔,照著這座延伸向無盡的遠處的城市。一輛黑色的「奧迪」緩緩地從公司的大門駛出,陽光透過車窗玻璃便洋洋灑灑地落在他身上。
尹玲玲住的廉租房在一個叫「朝陽」的社區的居民樓,這裡離公司不遠,好些公司的員工也住在這裡。
尹玲玲在自家門上新貼上了門聯,紅彤彤的很耀眼。他推開門,卻發現屋裡坐著一個老人,他一眼就認出是當年的尹營長,幾十年了,模樣未變,只是人老了許多,嘴唇上下蓄著雜亂的鬍鬚,突出的前額和眼角上刻滿深密的皺紋,那雙本來發著倔強光芒的眼睛,現在卻添上許多倦困和呆滯的成份。背有些駝,但看起來還健壯。
他愣了一下。這世界也真太小了,沒想到在這座城市裡居然又能見到他。
尹大興是昨天趕來的。自尹玲玲走後他就心神不寧,老替她擔著一份心。鄉下傳說,現在男男女女出外打工,別看人家大把大把地賺錢,那錢賺得不光彩,想想啊,城裡的大馬路上一不能種田二不能養豬,能長票子嗎?女的做雞,男的做鴨,要不,能去城裡做什麼呢?他就不放心玲玲,老想去城裡看看,可玲玲媽病在床上沒人照看,他哪兒也不能去,只能自己愁急得長吁短歎。幸好玲玲在城裡常往家裡寄錢給她媽媽看病,現在玲玲媽病已好了不少,已能下床走動自己照顧自己了,這才搭車進了城。
趙志強乍一見到尹大興,腦海裡就翻騰了,過去的事,一件件一樁樁便在他眼前旋轉。他父親曾在鄉下一所小學任教,被打成右派後就發配到生產隊裡勞動,在那個年月,父親自然就算在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之列,隊裡常開鬥爭會,這些五類分子就常被押到台上鬥爭。那是一個缺少法律監督的年代,似乎不搞鬥爭人們就無法生存似的。有件事他沒法忘記。隊上丟了一頭牛,這可是嚴重的階級鬥爭,隊上立刻召開鬥爭大會,地富反壞右一律被抓到台上,叫他們坦白交待搞破壞的罪行。民兵營長尹大興一張苦大仇深樣的臉板得鐵青,目光生硬生硬,像是眼窩裡戳了幾根鐵棍,樣子很冷酷。
他指著這個右派教師喝問:「老實點,你把牛偷到哪裡去了?」父親的身子抖了一下:「沒有啊!我偷一頭牛做什麼?」「你還強啊,我打死你這個狗日的右派!」尹大興用力扇過去一巴掌,父親踉蹌了一下,立刻紅腫了半邊臉塊。「不許打人!」當時還只有十幾歲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居然會在台下憤怒地朝台上喊道。尹大興很快就發現了他,一臉怒容像獅子一樣的表情,「你個小兔崽子!」他嘴裡罵著從台上跳下,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拎到了台上,用繩子捆了個結實。繩子是用水浸濕了的棕索子,死命地往肉裡扣。他痛得頭上的汗珠兒直往下滾,卻倔強地咬住嘴唇沒哭。幾天以後,兩條胳膊又紅又腫,至今胳膊彎上還留有幾道索子印。……
尹大興見他站在門外愣著,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問:「同志,你是——」
尹玲玲這會正在廚房忙著,一抬眼見門外站著的他,忙走了出來招呼道:「趙總,請進屋裡坐呀!」便又對尹大興說:「爺爺,這便是我跟你說的趙總,我能來這裡工作,全虧了他。」
尹大興忙說:「啊,是趙總,快,快屋裡坐。」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看來,尹大興真的是老了。
趙志強尋思著,我怎麼忘不掉過去的事情呢?他笑了笑,便走了進來,問:「尹營長,你不認識我了?」
尹大興一聽,一下驚奇得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睜大兩眼看著他,忽地啊了一聲說:「你……你是志強伢子?」說著,臉上就有了好些尷尬,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搖著頭說:「一晃就幾十年了,瞧瞧,我就老了。」
他忽然就覺著心底裡有種隱隱約約的東西在湧動,在燒灼著胸口,太陽穴上的血管也突突地跳,他不明白這是什麼。他本想說:「是幾十年了,可有些事我卻忘不了。」但他說出來的卻變成這樣:「是啊,幾十年了,你還好嗎?」
「好什麼好,」尹大興笑了笑道,「志強啊,我代我家玲玲謝你了。」
「不用謝,」他也笑了笑道,「鄉鄰鄉親的嘛,誰家能保沒有個為難的事,你說對不對?」
「對對,」尹大興點著頭說,「趙總,我就知道您是一位大好人。」
「什麼大好人,你別高抬我,」他說,「我只是做事都要摸摸自己的心口,別做違背良心的事就是了。」
就都沒有了話。雖然沉默的時間異常短促,但其間,各人的內心活動卻是很複雜的。
尹玲玲大概是看出氣氛不對,滿臉疑惑地看了看兩人,笑著對他說:「趙總,今天您別走,在這兒吃飯好嗎?爺爺從家裡帶來了谷酒,您可一定要喝兩杯。」
「不了,謝謝,」他說,「玲玲,這樣吧,你和你爺爺商量一下,如果他願意,過了年就來公司上班,公司正好要找一個門衛。」說罷,便轉身走了出去。鑽進汽車裡,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他覺得剛才在屋子裡有一種使人窒息的感覺,他怕自己呆久了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他忽然記起在一本文學書裡有過一段這樣的話:一個人受到了傷害,是不能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自己舔舔傷口就能治癒得了的,必須把受到的傷害用另外一種方式讓它返回到它的源頭。他想著,心裡遂有幾分快感,卻又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在冷風中用力地抽著煙,煙頭在手裡燃燒得飛快。
06
過了年,尹大興就在公司門衛室值班了。門衛室就在公司大門口右側,房子不大,有兩間,裡面一間就成了尹大興的臥室。
又是上班的時候,各種車輛都湧了進來,有小車,更多的是單車和摩托。騎摩托和單車的都得在門口下車,只有小車可以直接開到裡面。
還隔老遠,尹大興就看見了趙志強的車,便忙跑到辦公樓下候著。那輛烏黑珵亮的奧迪一直駛到辦公樓下,尹大興忙跑上前去,替他打開車門。車裡先伸出了一雙珵亮的皮鞋,接著趙志強便像一棵高大的樹似的矗立在車門外。尹大興就笑得很卑賤,目光可憐巴巴的,像是一株簌簌發抖的巴茅草。巴茅的腰居然漸漸彎了下去,輕輕的、畢恭畢敬地喊了聲:「趙總,您早!」趙志強未發一聲地便匆匆走進樓裡去。也許是因為忙,也許是沒有聽到。
尹玲玲正在樓下忙著打掃,她瞧見了爺爺,瞧見了趙總的車和趙總珵亮的皮鞋,還瞧見了趙總那張嚴肅得刻板的臉,就突然被雷擊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忙背過身去,她看到他眼裡的鄙薄。
趙志強收到了一份尹玲玲的辭職報告:
尊敬的趙總:
首先要感謝您,是您幫我找回了自尊。
從爺爺的嘴裡,我知道您曾經也是一名弱者,經受過許多屈辱和磨難,但您用拚搏終於獲取了今日的成功。您讓我懂得了弱者是可以變為強者的,一個人不能沒有自尊。
現在,我和爺爺雖然都是弱者,但我同樣也不甘為弱者,我想我會努力的。我可能卑微,但活著不是攀附,也不是乞求,就是自己一個人往前走。
我和爺爺走了,再一次感謝這些日子您對我和爺爺的關心和幫助。
尹玲玲敬呈
趙志強把頭仰靠在椅背上,出了好一會神。然後把報告鄭重地放進桌上的文件夾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