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子裡好靜,靜謐得能聽到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落在粉牆上撲撲跳動的聲響。
尹玲玲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了,這一覺好長。能不長嗎?每晚都要忙到下半晚一兩點鍾,即使沒有客人也要守候在那個時候,這是這裡老板的規定。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穿一件小藍點子緊身的薄綢襯衫,顯出渾圓優美的線條。她是獨個兒來到這座城市的,家在離城百八十裡遠的一條小山溝裡。眼下,農村的年輕男女都一個個往城裡跑,但要在城裡找到一份工作卻很不容易,何況她既沒學歷文憑,又沒專業技術,但她懂得女人是一種資源,於是便進了這家叫“夢幻世界”的休閒娛樂中心,做著按摩女。按摩本是一種中醫療法,但這休閒娛樂的按摩其真實內容是不可言喻的。這個社會是一個充滿欲望的社會,具有讓每一個人心態浮躁起來的能力。
這家“夢幻世界”就座落在城市的中心。這是這座城市的鬧市區,寬闊的馬路上式樣繁多的汽車穿梭來往,像一條彩色的河流。大街兩旁矗立著三層、五層,甚至十幾二十幾層的樓房,飯館、酒樓、商場、超市、歌廳、舞吧讓人眼花繚亂。她這個年齡,正值是多夢、浪漫的年齡,應該和自己的男朋友攜著手一塊去逛逛街、去游游公園,癡男怨女,愛就愛得轟轟烈烈卿卿我我死去活來,那份熾熱,確實讓人要感動至深。可是,她自進了這家“夢幻世界”就大門不出,把自己關在這小小的屋子裡,干這種事她感到自卑,總覺得不光彩,她怕看到外邊許多人臉上的鄙薄和不屑。她只能每天重復著同樣的工作,做久了,人也麻木了,可她內心裡卻非常渴望能夠改變這種生活。
這房子很小,僅放下一張床,牆角有一張小小的轉角櫃,上面放著一面小圓鏡,以及幾瓶護膚霜什麼的。掀開床板,裡面是空的,她的衣服、日常用品就全放在裡面。這房裡的一切,就是她的日子。
她慵懶地伸伸腰,簡單地朝著鏡子描了描眉,往臉上輕輕地撲了一層粉,然後去外間廳裡坐著和其他的女孩一塊安靜地等候著客人,像一頭柔弱的貓咪。
02
進來一位男人,她頓時雙眼一亮。男人大約五十來歲年紀,這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男人,顯得很瀟灑很成熟,一身青色西服,系一條鮮紅的領帶,很扎眼,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很有錢的老板。
“夢幻世界”的老板娘立刻迎了上去問:“先生,做個按摩吧?”
“嗯。”他點一點頭。
“這個女孩怎樣?”老板娘指著她問。
“好吧。”他仍是點一點頭,沒有多余的話。
她朝他微微笑了笑,便把他領進了自己的房裡。
他打量了一下房子,便四仰八叉地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像經過了一場激烈的運動,急著想我一處地方歇息一樣,他伸開雙臂盡力舒展身體。
她把窗簾拉嚴實,她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氣息,便開始脫衣,大片雪白的酥胸便露了出來。
“你……你這是做什麼?”他驚訝地瞪大了眼問。
“你不是要嗎?”她笑了笑,臉腮不經意間就紅樸樸的,像綻放的花兒。
“不要!”他大聲說,有些生氣,臉塊漲得通紅。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臉色慘白,繼而低下頭,輕聲地問:“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做按摩啊!你不會嗎?”
“當然會。”她說。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裡忽然莫名地有些傷感:是自己這副樣子讓人家厭惡了嗎?她側過頭去,偷偷地朝鏡子裡瞧了瞧自己,鏡子裡的女孩應該說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臉龐白淨淨的,而且細膩,一對尖挺的雙乳好像要從無領低胸的緊身衣裡蹦了出來,充滿了女性的誘惑。這種誘惑是足以融化任何一個有欲望男人的心的。她朝自己很好看地笑了笑,便又回過頭來,雙腿跪在床上,朝他俯下身來。
“做泰式還是中式?”她問。
“隨便。”
她的雙手便在他身上中規中矩地游走起來。他不再說話。她覺出他是個沉默少言的人。他是有什麼事不開心嗎?還是故意裝高尚呢?便忍不住問:“你是頭一次到到這兒來吧?”
“是的。”
“到別的地方也做過嗎?”
“做過,但不多。”
“為什麼呢?”
“我不喜歡到這種場所。”
“可你今天還是來了啊!”她的表情經過一陣微妙的變化後定格為一個譏諷的冷笑。
“忙啊,每天都緊緊張張的,”他說,“當你覺得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你不想出來放松放松一下嗎?”他看著她,突然用深邃的目光發掘她:“你不是這地方的人,對嗎?”
“連雲山下,一條叫牛欄坑的小山溝,你知道嗎?”
“知道。”
“我家就在那裡。”她說,眼裡就游弋著一層濕漉漉的憂郁。
“干嗎要大老遠跑這兒來呢?”他問。
“窮唄!”
“以前是窮,這我知道。可現在鄉下不都奔著富裕嘛,政府又免收了農業稅,種田還有獎勵,只要做事勤快,應該不會窮的。”他說。
“就因為我爺爺不會做事,干不了田裡活。”
“呵,怎麼會是這樣?”
“我爺爺原先一直當著村干部,從未下田干過活,大搞階級斗爭的時候,他當著民兵營長,整天就挎著一桿搶抓人斗人,把村裡的人都得罪盡了。”
“你爺爺叫尹大興,對嗎?”
“你認識?”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
“何止認識,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在心裡恨恨地說。他也是從牛欄坑那條山溝裡出來的,尹大興當民兵營長那會他才十來歲,面前的這個女孩還沒有出世,她自然不會知道他。他不想讓她知道,這話也就沒有說出來,只是談談的說了句:“我是聽說的。”
“後來搞生產責任制,田土分到了戶,”她接著說,“可我爺爺干不了田裡話,日子自然就比人家過的艱難。我爺爺沒有兒子,就只有我媽一個女兒,後來,我爸來當了倒插門女婿。”
“有了你爸,這日子就該好過了。”
她沉沉地一聲歎息。這一聲歎息就像一記重錘,砸得他不禁心裡一顫,問:“又怎麼了?”
“我爸受不了這份苦,全家就他一個男勞力,他挑不了家庭這副重擔,便一口氣跑去外邊打工,一去就沒再回來。媽得了病也沒錢醫治,至今仍躺在床上。我一個女孩子,就只能出來想掙點錢回去。”她說著,兩眼就止不住一吧嗒,兩汪熱乎乎的東西,在臉上爬成了兩隊通體透明的蚯蚓。
他一時無話,他知道人在社會上生存不能不要錢,只要是經歷過沒有錢的滋味,都會有對錢的渴盼和追求。因為女孩挨得很近,他聞到她身上很青春的氣息,這種氣息沒有摻和香水和化妝品的成份,完全是從她充滿活力的身體深處散發出來的。他忽然感到渾身燥熱起來,有種莫名的亢奮,一種男人的欲望迅速膨脹著。他把汗濕的兩手緊緊捏成拳頭,仍然克制不住身體簌簌地顫抖。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尹鈴鈴。”
“尹玲玲,你若願意,明天就來我那兒做事吧。”他竭力讓自保持鎮靜。
“我?我能做什麼呢?”
“打掃衛生,倒倒茶水,行嗎?”說著,他從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遞結她:“上面有我單位的地址和電話。”
她抓起名片,只見上面顯目的印著一行字:
趙志強飛鴻電器有限公司總經理。
03
第二天,尹玲玲就去公司報到,趙志強安排人力資源部很快替她辦好了招收手續,並幫她在附近租了一間廉租房住下。
第三天,她趕在大家上班前就早早地上班來了。她穿一身藍布工作服,頭發往後扎成個雀尾巴,不像城裡那些女孩子把頭發梳得光光的,或是用人工造成美的形狀。一進辦公大樓,她便開始忙著打掃樓道,干得很認真。好一會,人們才開始上班,見樓道裡多了一位新人,便免不了都用眼睛瞧她,她忽然就有些忸怩,勾著頭,不敢抬頭看人。
又有人來,來人是趙志強,她是憑感覺知道的。她跟在他身後進了他的辦公室,如果她有鑰匙的話,她會先替他把辦公室打掃好的。
辦公室很寬敞、明亮。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鋪著大幅的紅色暗花地毯;房裡擺放著高檔、豪華的辦公桌、沙發和茶幾;左右兩邊牆壁,是兩個碩大的書櫃,透過玻璃櫥窗可以看到裡面一排排的書籍、資料,手稿和文獻,其中有不少是外文書。她瞧著,一下愣住了,居然不敢挪步。
“怎麼了,進去呀!”趙志強揮了下手說。
她這才回過神來,眼裡充滿了驚羨:“趙總,您的書真多!”
“像我這樣的人,不讀點書行嗎?”他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她忙替他沏上一杯熱茶放到他的桌上,便轉身用一塊抹布揩抹著書櫃上的玻璃。
他瞧著茶杯裡裊裊升起的熱氣,一邊像是想著什麼一邊說:“我和你一樣,也是從鄉下出來的。”
“是嗎?”她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問。
“家裡出身不好,那會自然就比人家矮了許多,我只能靠讀書。後來恢復高考,我就這樣考出來了。”他淡淡的說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
“我就知道您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說,話語裡就充滿了尊敬。
“你應該多讀點書,你不能一輩子當一個勤雜工。”
“我行嗎?”
“怎麼不行呢,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對嗎?”
她看了他一眼,便認真地點了下頭。
04
她終於有了一份工作,雖然每天干的是勤雜話,但她覺得自己能像個人樣地活著,不用躲著人家。下班後,她也會去上上街,看看街上的景致,去公園裡走走,讓自己的心情放飛。人也就活泛了許多。
這天下了班,她又上了街。城裡的夜晚比白天更熱鬧,各色的燈光閃爍著,各種音響大聲地喧囂著,大街上滿是紅男綠女,瞇起眼看像是一條五彩斑斕的河流。
這眼前的一切,在她看來都覺得新鮮,她感到激奮,也感到一絲兒茫然。
她一邊走著一邊看著街景。忽然,她瞧見前面有一對兒,女的兩只手全吊在男的一條胳膊上,兩人頭挨著頭走著,男的還回過頭在女的臉上很響的親了一下,兩人都一副很沉醉的樣子。她的臉龐上就有了一種爆炸般的感覺,一下子緋紅了。她扭過臉去不再看,這時,身後就響起一陣“嗚啊嗚啊”很急驟的嘯叫聲。她回過頭去,見是一輛白色的“120”很急速地駛來,一定是有什麼危急病人要送往醫院去的。眾人都讓開一條道兒,“120”便呼嘯著急駛而去。她忽然就想到在鄉下的娘,要是家裡有錢,就也能喊到救護車把娘送到醫院去診治,也許娘的病就早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