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還未亮,王尚質便騎上馬馳出了城區,一徑往西而去。馬是一匹好馬,雪練也似的白,渾身無一根雜毛,長嘶一聲,便四蹄生煙。他是奉湖南省臨時軍政委員會之命,去湘西策動陳渠珍和平起
義,為解放軍進軍西南打開通道。
他既按捺不住的興奮,卻又有幾分緊張,他知道自己肩頭這擔子不輕。這陳渠珍是湘西人,為湘西綏靖公署主任,是受命於蔣介石鎮守湘西,擁有好幾萬兵力,如能策動,自是能免去一場兵災戰火,如不能策動,這要給我軍進軍西南造成極大的阻礙。他一頭想著,便緊張得渾身血管都要爆炸似的。
這時,路兩旁樹林子裡的鳥雀在巢窩裡啁啾起來。一團團的濃霧深處出現了金色的曙光,似有似無的山峰露出了黛色的頭角。天與地慢慢兒分割開了,一顆酒盞大的啟明星從一叢墨綠的樹梢跳了出來,它奪目的光焰,把墨綠的樹梢染化成了一盤綻放開的芍葯花。他抬起臉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一笑。他在想著明天,一個新的正確的行動方案正在心中醞釀。
前面,眾山細浪一般騰向遠方,騰向天邊白雲升起來的地方。那裡,是雲的故鄉嗎?
02
一天裡陳渠珍連接兩道電文,一道是華中軍政長官白崇禧,任命他為川黔湘鄂四省邊區綏靖司令部副司令長官,一道是新任湖南省主席程潛,任命他為湖南省政府委員兼沅陵行署主任。這陳渠珍字玉鍪,五十多歲年紀,臉上卻已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皺紋,但仍精神矍鑠,目光如炬。
陳渠珍把電文遞給參謀長楊之武看:「之武,你看看,這蔣介石已是黔驢技窮了,不敗才怪。」
楊之武看完電文問:「怎麼省主席又換人了?」
陳渠珍說:「這是因為蔣介石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之間矛盾很深,為了制駐武漢的白崇禧,才派了與桂系李、白宿怨很深的程潛來擔任長沙綏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
楊之武問:「玉公,你都上任嗎?」
陳渠珍有些疲乏的揉揉面頰,歎了口氣道:「顯然他們是都要利用、拉攏我,但都不能得罪,當然是要上的,時局這麼亂,也正好借助他們穩住好湘西。」
「這主意是好,但玉公你可得多加小心。」楊之武不無擔心地說。
「唔,這是自然。」陳渠珍點頭道,遂又吩咐他:「之武,你趕緊去電話通知,開個團長以上人員會議。」
很快,人員便都到齊。會議室裡,有一種如箭在弦、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陳渠珍看了眼大家說:「現在情況緊急,局勢一天一個樣變化很快,****節節勝利,已於4月21日渡過長江,並向鄂、湘、贛邊區進發,湘鄂川黔四省邊區綏靖司令部十萬潰軍,退入津、澧、常、桃地境,白崇禧幾十萬軍隊也由湖北退到湖南,將長官公署設在衡陽,指揮所設在長沙,準備與****一戰。」
一團團長林雲嘯問:「這白崇禧是不是又要湘西人為他賣命了?」
二團團長戴季韜說:「正是,我受玉公委派,剛在常德參加了湘西綏靖會議,就是要求我們建立一個『千里人防長城』,使湘西成為****軍營。」
陳渠珍接住說:「我看白崇禧下的是一著糗棋,是挽回不了敗局的,現在整個國民黨,折將亡師,風雨飄搖。不過,他們還擁有幾十萬大軍,還有西南一隅,也不可輕視。現在形勢複雜,要向我們的部隊打招呼,目前固守防區,聽從命令。」
林雲嘯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形怪狀:「玉公,別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打吧!我們可聯合張中寧、張劍初與芷江劉嘉樹一起,從****西部右邊出擊,奪回瀘溪、辰溪。如若不利,我們退到瀘溪以上,沿川湘公路,把公路切斷,憑高山險水出擊,然後再往西南撤退,與****一道,固守西南。」
「不可!」陳渠珍嚴肅地說,「不要老是高山險水,今非昔比,白崇禧百萬大軍,尚能擊潰,我們彈丸之區,兵不足萬,尚且一盤散沙,與****抗衡,無異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轅。」
楊之武看著大家說:「我們還是聽玉公的為好。」
陳渠珍說:「賀鬍子這樣的英才,跟隨毛澤東,跟隨共產黨,他賀鬍子還倘不及你見識高明?風物需宜放眼量,莫逞一時英雄嘛!」
眾人便都點頭稱是。
林雲嘯一張臉漲成了醬紫色,遂啞默不語。
03
有人傳報有客人來訪。
陳渠珍忙出門迎接。來人是一個矮小、精明,三十來歲的中年官員,尖臉寬額,鼻樑上擱一副只做裝飾用的金絲平光眼鏡,一見陳渠珍便說:「玉公,多年不見,您可不認識我了。」
陳渠珍一愣:「你是——」
來人說:「我是陳靖雄呀,我伯父陳小雅曾在您手下當過秘書,我小時候曾隨伯父見過您,還隨伯父到您辦的保靖十縣聯合中學讀書。」
陳渠珍不禁皺了皺眉,他對陳小雅向來沒有過好印象,記得當初任秘書那會,他就看出這人是個趨炎附勢的政客,在他被何鍵撤職軟禁在長沙時,這傢伙不知怎麼居然鑽進何鍵府上去了。但他終究忍住沒讓心裡的這份厭惡在臉上表現出來,只是點頭說:「好,好,進屋裡坐。」遂又問:「你此次前來有何貴幹?」
陳靖雄落座後說:「我這次來是受國防部的委派特回湘西的,一來看望玉公,二是來請教玉公對今後時局有何高見。」
陳渠珍「哦」了一聲,沉思了一會道:「高見談不上,但我以為這次****橫渡長江,進軍西南,來勢很猛,有不可阻擋之勢。目前,****方面,要看白崇禧指揮的這一次衡寶戰役如何,如果失敗了,這局棋肯定是輸定了,誰也沒本事再能翻過來,回天乏術啊!」
「湘西怎麼辦?」陳靖雄問。
「國防部有何考慮?」陳渠珍反問道。
陳靖雄說:「主持湘西,非玉公莫屬。您老南征北戰,功勳卓著,又德高望重,萬民景仰,只要您振臂一呼,湘西子弟必紛紛響應聚集於您麾下。」
陳渠珍聽到這裡就沉下臉來,臉孔漸漸打皺,收縮,唇髭也微微地抖動著,淡淡一笑道:「我地處偏僻,一介山村野夫,豈有此般神力?」
陳靖雄竟然未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仍一個勁地說下去:「玉公,您過謙了,誰不知道,為保護湘西,可是功不可沒呀!那次您回湘西,萬民夾道歡迎,那場面的熱烈,那情景的感人,可是成就一段千古佳話,無人可比呀!玉公如能出面,沒有不聽命於您的,別說組建一個軍,就是組建三個、五個軍都足足有餘,兵多將廣,再加上湘西的特殊地勢,山高林密,溝壑縱橫,又何懼****來犯,待****乘勢****,中興之日,可是玉公您功成名就之時呀!」
陳渠珍隨即起身道:「呵呵,這功成名就我可是從沒有奢望過。這樣吧,明天是我三兒子陳和生結婚,客多事忙,恕我就不多陪了。」
陳靖雄面上一紅,嘴唇動了動,卻又未能說出來,後來做了一個很不自然的手勢,微微地苦笑一聲,終於只好歎口氣。
陳渠珍對他說:「小雅先生與我共事十多年,彼此很好。你此次回去,請替我問你伯父好。」
陳靖雄遂也只得起身,悻悻而去。
04
一日,戴季韜從乾城打來電話:「玉公,省臨時軍政委員會派王尚質來行署,他說有急事要見玉公,你看他來是不來?」
陳渠珍高興地說:「歡迎啊,你同他馬上就來吧!」
一會,戴季韜陪同王尚質驅車趕來。
這王尚質與賀龍是同鄉,都是桑植人,跟賀鬍子一樣,都是素來為他所敬重。王尚質是個老練穩重之人,著一身整整齊齊的灰布制服,腳下是白襪黑布毛底布鞋,使人感到既樸實,又親切。他背上還背著一個四方背包,掛著一個小灰布袋子,和所有解放軍一樣,布袋帶子上吊著個小搪瓷碗和一條洗臉毛巾,只有服裝的顏色和軍人的不同。
陳渠珍忙將他倆迎入客廳。
落座後,王尚質便問:「玉公,8月4號程潛、陳明仁兩位將軍宣佈和平起義的通電,你看到了嗎?」
陳渠珍說:「看到了,但我們處在****的十面包圍之中,動作不得,只能心裡慶祝。你遠道而來,不知有何教導?」
王尚質說:「教導不敢,是來請教。現在中共百萬大軍挺進西南,不知玉公有何打算?」
陳渠珍遲疑了一下說:「目前我想,離此不遠有一苗寨叫太平山,方圓數十里,三面環水,懸崖峭壁,堪稱天險。我打算帶隊前去,備足三年糧食,固守幾年,以待時機吧。」
王尚質笑了笑說:「共產黨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堅強領導核心,有明確的綱領,遠大的奮鬥目標,是符合廣大人民利益的。你沒聽毛澤東主席說嗎,我們很快就要在全國勝利了,奪取這個勝利已經是不要很久的時間和不要花費很大的氣力了,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
陳渠珍狠狠地抽煙,抽了幾口,就咳嗽起來,咳得很凶,很吃力。他說:「中國自有傳統之道,儒學在中國已行了幾千年,用它來治理國家,不是很好嗎?」
王尚質說:「玉公,南宋淳熙年間陳亮和朱熹之間的『王霸義利之辯』你一定知道吧?呵呵,我可是班門弄斧了。」
「這事我知道,但我還是喜歡聽你再說一遍。」陳渠珍笑著說。
王尚質便又說道:「陳亮肯定世界的物質性,認為『道非出於形氣之表,而常行於事物之間』,尖銳批評朱熹、陳九淵等人把『道』當作精神性本體的觀念,指出他們脫離具體事物講『心』講『道』,自以為得孔孟之真傳,實際上是『得其淺者』,未能理解真正的『道』。他提倡實事實功,力圖振作,批判理學空談及其所造成的萎靡之風。古人尚能如此,我們今人還能囿於成見嗎?」
陳渠珍悚然一驚,嘴裡囁嚅道:「孔學不還是在中國施行了幾千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