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沉淪感不禁,閒來海外覓知音。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嗟險阻,歎飄零,關山萬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清·秋瑾
01
紅二、六軍團終於勝利地翻過了玉龍雪山。李貞抬眼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身邊的隊伍,說不出是激動還是痛苦,她知道,有不少戰士在翻越雪山時就倒在了這茫茫雪地裡,她強烈地意識到革命是多麼不易,為了革命的勝利,每走一步就有犧牲自己生命的可能,但她堅信自己的追求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這使她感到一種由衷的溫暖、慰藉和希望。她此時己是軍團組織部部長,著一身灰布軍服,儘管軍服破舊不堪,帽徽、領章卻依然鮮紅奪目,腰上扎一根皮帶,紅色的綢帶在匣子槍把手的地方隨風飄動,腳步始終保持著均勻的節奏。這時,甘泗淇牽著一匹大紅馬朝她快步走了過來。甘泗淇是她丈夫,時任軍團政治部主任,他對她說:「怎樣,還能走嗎?來,上馬吧。」
「不用,我能走。」她朝他笑笑,遂又倔強地挺了挺胸,並朝前有力地邁了一大步。
「呵呵,還行!」甘泗淇笑道,遂一手挽住她,迎著漫天風雪向前走去。
她忽然覺得他們己緊緊地連成了一體,這支隊伍已緊緊地連成了一體,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堅無不摧的力量,兩行熱淚便不禁撲簌簌地流到她那又黃又瘦的臉頰上。
翻越過玉龍雪山後,部隊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到達了川西的甘孜地區,與紅四方面軍勝利會師。中共中央和********電令,紅二、六軍團改稱為紅二方面軍,將原屬一方面軍後編入左路軍的紅三十二軍改歸紅二方面軍建制,紅二、六軍團指揮部改為紅二方面軍總指揮部。
兩個方面軍勝利會師後,黨中央作出迅速北上,盡快與紅一方面軍會合的決定。七月,紅二方面軍從甘孜的東谷出發。時方盛暑,天色由白而灰,空中像飛蕩著一片灰沙。太陽,在這層灰氣的上邊,極小極白極亮,使人不敢抬眼。灰塵一陣一陣地跟著隊伍的腳步揚起來,黃霧一般,像翻騰著一條拉長的煙幕陣。
汗從每一個戰士的頭上、額上、頸脖上流淌下來,豆大一顆的掉在地上,灑了一片點點滴滴的印跡,很快便又被烤乾得無影無蹤。
但是,翻過查爾奇山,進入草地卻又是另一番景象。滿眼是一片嶄新嬌綠的草色,不論你朝哪邊望,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地。草原是美麗的,充滿了生命。在草棵子裡,開放了各種顏色的花,粉紅、淡紫、鵝黃,帶著一種光彩交映的生動景象,兀鷹靜止不動地停在天空,展開雙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視著草地,似乎也被這美麗的草原所誘惑。
隊伍行進到草地深處,然而,誰也意想不到的是,這美麗的後面卻掩藏著種種凶險,在人們可以看到的綠色草地,卻常常就是掩覆在叢密的草原下的泥濘和陷坑,成團成團的草甸子底下,暗溝交錯,有氣泡不時冒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草地裡的氣候變化莫測,同時還是萬里長空沒有一絲雲彩,悶熱異常,一忽兒,湧過來大塊大塊的烏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來似的。風呼嘯著,像起伏的馬隊飛快地馳過原野。而且冰雹嘩啦一下子從天而降,核桃大的雹子劈頭劈腦地砸下來,砸得人滿臉生疼,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人們只能用手摀住腦袋往前走。
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四週一片昏暗。
忽然,前面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呼救。李貞正艱難地走著,立時停住,仔細辨認著呼救聲發出的方向,隨即朝身邊的通訊員小趙說:「快,前去救人!」
她領著小趙循著聲音跑了過去,只見一名戰士大半個身子陷進了沼澤。他正在使盡全力往上掙扎,可這沼澤就這麼怪,人一旦陷進去,越是掙扎越是往下陷落。
她急忙朝他喊道:「同志,你可別動,等我們來救你!」
小趙急切地要跳過去,她忙一把拉住道:「不能跳,你沒見那四周全是淤泥嗎?」
「那怎麼辦?」小趙急得幾乎要哭了。
「有了!」她一拍腦門說,「快,把綁腿帶解下!」說著,她便彎腰解下自己的綁腿帶,連同小趙的綁腳帶,連結起來就成了一根長長的繩索。她抓住一頭拋過去,喊:「快抓住!」
那戰士便忙雙手抓住。
她和小趙抓住布帶使勁往上拉,她喊著號子:「一、二——三!一、二——三!」那名戰士便隨著他們的拉動,身子一下一下地終於被拉扯上來了。
「你怎麼掉那裡去了呢?」她關切的問。
那戰士說:「剛才下冰雹,馬受了驚,有匹馬就跑這兒來了,一下掉進了這沼澤裡。我想去把那匹馬救上來,可是,連自己也陷進去了,哪知道這麼個鬼地方居然會越陷越深。」
「還好,總算人沒陷進去。」
「可是那馬沒了,一匹多好的馬呀!」那戰士說著眼睛就止不住紅了。
李貞知道,一匹戰馬對一支行軍部隊來說是多麼重要,而且人和馬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種感情也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她臉色立時變得凝重起來,歎了口氣說:「馬沒了,這的確是個損失。但你也別自責,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堅持走下去。」
「是的,首長,我說什麼也要堅持走出去!」那名戰士立時變得堅定起來,「啪」地一聲朝她行了個軍禮道:「首長,謝謝您救了我,我得歸隊了!」說罷,便一頭去追趕自己的連隊。
02
部隊在飢餓和變化無常的惡劣環境中,艱難地在大草原中行進。
這天,李貞正走著,突然一陣眩暈,眼前一切東西都像在打轉。走在後面的小趙吃了一驚,忙問:「李部長,您怎麼了?」
她想努力支撐住自己不讓摔倒,可是,頭卻愈來愈重,「沒什……」一句話未完,她便雙腿一軟,「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李部長!」小趙大聲喊道,忙伸手用力扶住她,急得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走在前面的甘泗淇聽見喊聲,忙轉身跑來,只見她週身灼熱,在發高燒,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豆大的汗珠。
小趙趕緊去叫軍醫。
一會,軍醫急匆匆地趕了來。同來的還有衛生員李滿秀和張桂花。
甘泗淇已領著人在路旁支起一頂簡易帳篷。這帳篷還是一次戰鬥中從敵人那裡繳獲過來的,軍團長考慮到李貞是位特殊病號,便把帳篷留給她了。可她一直堅持與戰士們在一起,這帳篷從未用過,這次終於派上了用場。
甘泗淇焦急得心跳下不止,頭上冒出了一層蒸籠鏝頭似的熱氣,一會,熱氣就又結成了汗珠。
李貞費力地睜開眼,聲音微弱地對圍在她身邊的人說:「我不要緊的,你們都去忙你們的吧。」她說著,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不由地輕聲哼叫出了聲。她已是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卻跟隨著部隊艱難地長途跋涉,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有時候,並非只有那些英雄的壯舉才能震動人的心弦,引起深沉的回鳴。李貞和千千萬萬的女性一樣,都有經歷懷孕這麼一個過程。然而,她的舉動卻深深地震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
軍醫忙給她打了針。
軍醫把甘泗淇叫到一旁,神情凝重地說:「甘主任,李部長患病不輕,可能會要早產,你可要有思想準備。」
甘泗淇知道事情的嚴重,草地裡缺食少藥,她卻在這個時候患了重病,而且又要早產,這是十分危險的事。他用力握住軍醫的手說:「醫師同志,我只希望你一定要救活她!」
「我會盡全力的。」軍醫也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這時,李貞的腹部又是一陣劇痛,她呻吟起來,呻吟聲比以前更短,更急促。
軍醫知道李貞快要臨產了,忙對李滿秀和張桂花吩咐說:「你倆快隨我去接生。」又轉過頭對小趙說:「你趕緊去燒好一鍋開水。」
甘泗淇蹲在帳篷外,顯得十分焦急,一張寬大的嘴緊閉著,兩頰的肌肉由於緊張而不停地抽搐。他捲了支煙要抽,可手卻抖得厲害,煙末都撒在地上了。他索性不抽。
時間似乎過得太慢,每一分鐘都比以往要長了許多。
「哇——」一聲嬰兒的啼哭終於從帳篷裡傳了出來,聲音雖然柔弱,然而,在場的每一個人聽來,就像天空滾過一陣雷鳴,是那樣震動人心。連正在行軍的戰士也不禁駐足聆聽,聆聽著這悠遠的、忽高忽低的、似吟似唱的啼哭,於是,歡笑有如花朵一般在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膛上肆意地綻放。人群喊聲四起,像山崩,像海潮,滾過茫茫草原的上空。
03
草地裡的夜,出奇的黑,四圍沒有一點兒亮光,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有如野馬一般狂暴不馴,貼著帳篷嗚嗚嘯叫,又好似有千百頭野狼齊聲嚎叫一般,而且天氣變得極冷,寒冷像是穿透進每一個人的骨髓裡面,誰都禁不住戰慄起來。
甘泗淇把被子、棉大衣都蓋在李貞身上。李貞產後一直昏迷不醒,老是做夢,過去的許許多多的事,一幕一幕全都擠進她的夢裡。這不,這會她又夢見了那年她與幾位游擊隊員在祖師崖上與敵人血戰時那慘烈的一幕。那一次,國民黨新八軍兩個連把瀏東遊擊隊圍困在祖師崖上,噠噠噠——好幾挺機槍瘋狂地掃射,敵人像一塊黃色的雲團直往山上撲來。為了掩護游擊隊突圍,她領著幾名戰士堅守在祖師崖上,沉著地阻擊著敵人。此時,她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這祖師崖是一座巨大的隆起的石崖,似乎隨時就會從半空中撲下來一般,陡峭的巖壁,石縫子齜牙咧嘴,在岩石空隙地帶,灌木叢生,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籐葛。下面是黑黝黝的深谷,自上面探身,深谷中遂有一股陰森之氣直撲人面。敵人嚎叫著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上來,李貞瞪圓了雙眼,朝敵人群裡扔出最後一顆手榴彈,猛一轉身,與戰士們手拉手,大喊一聲:「不能讓敵人抓活的,往下跳!」說完,「嗖」的一下毅然縱身跳下懸崖。
當她甦醒過來時,天已濛濛亮,能看見周圍的景色。她吃力地看了一下四周,到處是突出的亂石,亂石中長滿了雜草灌叢。她自己正躺在灌木叢中,是這堆灌木救了她的命。她全身上下被灌木荊棘劃破,衣服破爛。儘管渾身疼痛難捱,她仍然努力地睜著眼睛搜尋著。她要看看與自己一起跳崖的戰友,她希望他們都能活著。
忽然,她看到自己身子下面有一灘殷紅的血,黏稠的黏附在慘白的地面上,而且還看到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她知道這是她懷了四個多月的第一個孩子,因自己跳崖而流產了。她一陣暈眩,感到頭痛欲裂,四肢無力,她努力積聚著力量,顫抖抖地朝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伸出手去,撕心裂肺地喊道:「孩子!我……我的孩子!……」
聽到喊聲,甘泗淇忙欣喜地抓住她的手:「醒了,你終於醒過來了!」甘泗淇一整晚都未能合眼,一直守在她的身邊,聽她嘴裡念叨著孩子,便忙抱過孩子給她看:「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她臉上這才露出一絲微笑,笑意隨著嘴的輪廓蕩漾開去,繼而眼淚又唰的一下流了下來:「這可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啊!」遂又轉頭,朝甘泗淇說:「孩子他爹,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甘泗淇思索片刻說:「就叫『紅軍』吧。」
「這名字好,」她笑著說,「老子是紅軍,兒子將來也當紅軍,直到徹底消滅反動派。」她眉毛動了動,嘴唇咧了咧,竟然輕輕地唱了起來:
正月當兵辭別娘耶,
我去當兵上前方;
上陣多殺反動派,
我當紅軍多榮光。
她唱的是瀏陽客家山歌,這歌在她的家鄉家家戶戶都喜愛唱。她的聲音很輕,但有一種故土深情,讓人感到那久違了的熟悉和親切:
二月當兵辭別爹耶,
我上前方去殺賊;
三更令下五更走,
一心要把賊子滅。
三月當兵辭別哥耶,
紅軍隊伍人馬多;
消滅一切反動派,
窮人不再受壓迫……
聲音竟然漸而小了下去,後來就居然沒有了聲音,嘴角卻仍有一絲淺淺的柔柔的笑,她是又昏迷了過去。甘泗淇已是淚流滿面,趕忙跑出帳蓬去叫軍醫。
西北風卻仍是肆無忌憚地搖撼著大地,打著呼嘯,從地上拔出枯萎了的草葉,一直捲到半天空去。
04
這個早產的嬰兒,因母親在征途中過度勞累,又缺少營養,雖然眾人盡力悉心呵護,還是早早地夭折了,來到人世間僅僅活了七天。
部分仍要繼續前進。
李貞卻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戰士們便用抬架抬著她。
她終於醒過來了,一見自己躺在擔架上便掙扎著要翻身坐起。
一直跟隨在旁邊護理的李滿秀忙說:「大妹子,你別,別動!」
她說:「同志們都很勞累,我怎麼能讓大家抬著走呢?還有,姐,我那孩子呢?」
李滿秀眼睛一下就紅了,哽咽著說:「孩子沒……沒有能夠活……活下來。」
李貞閉了閉眼,用力想忍住往外湧出的淚水,可眼淚仍然像缺了堤的河水似的湧流了出來。一會,她仍然掙扎著要爬下來:「你們放下我,讓我走吧。」
這時,甘泗淇走過來說:「你病得不輕,是不能走的。」
「放心,我能……能行的,」她說,「這樣吧,你們把我……綁……綁到馬……馬背上。」
甘泗淇與大家都無法說服她,就只好把她綁在馬背上。這是世界上最壯麗的行軍,恐怕這在世界行軍史上也是唯一的最壯麗的場景。
幾天後,部隊終於勝利地走出了草地。
雨早已停了,雨後的天空大地,一塵不染,顯得那麼清晰,明媚,寬闊。一道七彩的虹,襯著天空和草原,從地面拱了起來。眼前的這一切,像是由黑暗剛誕生出一個新的、光明的、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