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形象 第5章 政府形象 (5)
    哀樂,如沉重的鉛液在村子裡上空緩緩地流動,空氣中充滿著悲壯和肅穆。

    最後,合上棺木蓋子並且釘了起來,槓夫一聲喊,黑黝黝的棺木便離地而起。

    到了這個時候,周大興才讓自己的淚水從眼睛裡流了出來,流過變成青色的腮幫,流進嘴裡,又鹹又澀。他一用力,全都吞嚥了下去。

    10

    德旺家死一般的寂靜。幾顆星星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這低矮的泥牆土屋的淒清與落寞。

    德旺爹媽坐在桌子上吃飯,兩人都沒有作聲。德旺爹兩個眉頭蹙做成一堆,桌上那盞油燈豆大的光照著老人那張瘦黃的臉顯得更黃,臉上的皺紋更深,像刀刻斧鏤一般,清清楚楚地記著他勞苦的一生。德明媽一邊吃一邊抹眼淚,失子之痛使得她眼裡的淚水居然從她手指縫隙間汩汩地湧出,順著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流進嘴裡,一股苦澀鹹味直滲進心底。兩人埋著頭,心裡像刀剜一般,拚力咬住嘴唇,想把抑制不住的啜泣聲壓下去,可是眼淚還是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

    這時,大門忽然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是長富。

    德旺爹見是老村長來了,連忙起身讓坐。長富雖然已撤了村長的職,可德旺爹仍叫他老村長。

    長富歎了口氣說:「嗨,多可惜!你們本來是一個好好的家庭,偏偏德旺伢子走了。」

    他這一說,屋裡本來就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就更加顯得沉悶不安。德旺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攤,乾脆什麼也不吃了,朝他說:「老村長,你瞧瞧我這家,日子本就過得艱難,德旺伢子這一走,扔下我們兩個老的,這日子該怎麼過啊?」

    長富裝著十分同情的樣子說:「難哩,這叫雪上加霜。有你家德旺伢子在,日子還有個想頭。你家德旺伢子,我是看著長大的,是個好伢子,田里犁耙工夫樣樣來得,人又聰明,如今時興外出打工,憑他的本事,一月賺回個千把塊錢,日子還愁個什麼呢?可是現在,唉!」

    這番話又觸動了德旺爹的痛處,一張臉就更加陰沉了,說:「有什麼辦法?這都是命,閻王注定三更死,還能留到五更麼?」

    「是命也不是命,」長富說著從腰裡掏出一瓶包谷燒往桌上一放,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怕你想不開,特過來看看。來,兄弟,今兒我陪你喝幾口。」

    德旺爹就很感動,說:「長富兄弟,你是個好人,只有你心裡還記掛著我,這我心裡清楚。」

    長富說:「什麼好人,我如今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德旺爹說:「起碼你在我心裡就還是老村長嘛!」轉頭對德旺媽說:「去拿一副碗筷來,再炒兩個菜,難得老村長有心。」說著便去摸那桿竹腦殼煙袋。

    長富見他去摸煙袋,便遞給他一根「白沙」煙,自己也點燃一支吸著。把一口煙吞到肚裡後,打量著他的臉,又說:「兄弟,你以後過日子有沒有個打算?」

    德旺爹搖著頭說:「都這個樣子了,還能有什麼打算?」

    正擦燃了火柴準備吸煙的長富一聽,馬上把煙從嘴邊拿下來,說:「別說洩氣話。誰家裡又沒有一個兩個難處呢?」

    「這也是。」

    菜炒上來了,長富抓起酒瓶給他和自己各人都倒了一杯:「來,邊喝邊說。我就不信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莫非你有什麼法子?」

    「法子嘛,當然有,多用腦子想想就是。」

    德旺媽就瞪了德旺爹一眼說:「他呀,生成的死木腦殼不開竅。」

    「嫂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換了人我還真懶得管。」長富就把凳子移了移,湊近德旺爹的耳邊說:「兄弟,面前就放著票子,你敢不敢要?」

    德旺爹就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睜大兩眼看著長富好一會,這才說:「有這號事?不是作夢吧?」

    「當然不是,」長富笑了一下,笑得古古怪怪的,「德旺伢子是怎麼死的?不是打井死的嗎?是誰叫打的井呢?不是縣政府嗎?」

    德旺爹一聽,不覺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氣,涼颼颼地直往上竄:「這———」

    「這什麼這,上法院打官司呀!」

    「打官司?」

    「對,打官司,就告他縣政府。明知道是勞民傷財的事,還打什麼井?要真能打出水,前些年打了那麼多井,有哪一口井冒出過一碗半碗水來?」

    德旺爹就悶著頭只顧喝酒。

    「能管用嗎?」德旺媽小聲地問。

    「怎麼不管用?如今就講究個法治,」長富停了一下,又說,「官司打好了,叫政府賠個十萬八萬,他能不給嗎?」

    「真能賠個十萬八萬?」德旺爹瞪大眼睛問道。

    「兄弟,你見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了?」

    「那倒也是。」

    德旺媽一聽,念起佛來:「哎呀,這可是瞎子婆婆天照應啊!」

    德旺爹閉著眼睛一運神,說:「好,長富兄弟,聽你的。」

    「這就對了嘛,」長富說,「萬一輸了,就當沒這回事,又沒吃虧。要是贏了,家裡這道難過的坎也就過了。」

    「來來,長富兄弟,我敬你一杯!」德旺爹抓起酒杯與長富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一會便印堂發紅,兩眼發暗。他用手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說:「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這狀紙的事,兄弟你可得幫我。」

    長富不假思索地說:「這好辦,今晚回去我就幫你寫好。」又灌下一杯,忙站起身,打著酒嗝道:「我該回去了。再喝,你們就得抬著我回去。」他嘿兒嘿兒地笑了兩聲,便搖晃著身子走了出去。

    11

    周大興正在辦公室裡看閱文件,這時,電話鈴響起。電話是縣法院秦湘院長打來的,秦湘在電話裡說:「周縣長,有件事要向您匯報一下。」

    「老秦啊,別什麼事都匯報匯報的,有什麼事,你說吧。」周大興說。

    秦湘說:「原告是死者的父親,我們是昨天接到的訴狀,這可是我

    們平陽第一次民告官啊!當時我們一看狀紙,可全震驚了,這告縣長的狀紙能接麼,這官司怎麼個打法?」

    周大興說:「老秦啊,千萬別因為我為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秦湘說:「我們今天還是去找了原告,想提出調解,可是原告不從。」

    周大興說:「我說過了,開庭時,我願意作為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周縣長,您能支持我們執法,這令我們感動,也很感激,」秦湘說,「但作難的是,您作為縣長,萬一您敗訴,我們怎麼好交代?這背後產生的種種連鎖效應將是無法估算的啊!」

    「我理解你們,」周大興對著話筒,帶著很重的感情說,「你們是怕我官司打輸了,會影響政府的權威和形象,更怕派生出一串串訴訟的事來,對嗎?」

    「是這樣。」

    「可我覺得,老百姓敢告縣長的狀,這是社會的進步,說明他們對政府的信任和對法律的崇拜,我應當支持法院受理。」

    「周縣長,謝……謝謝您……」秦湘對著話筒竟然好半天說不出話。

    後來,幾位副縣長也都打來電話,也是勸阻他不要上法庭,還是應該由法院出面進行調解。

    何偉光顯得最為著急,最為氣憤,下了班便一徑來到周大興家。他一進門便嚷:「真不像話!」氣忿忿的像是關雲長單刀赴會。

    周大興忙起身讓坐道:「別發火,先坐下喝口茶吧。」

    何偉光仍是氣忿忿地說:「這打井為誰?還不是為了他們,怎麼要告你、告政府呢?」

    「村裡人為這水吃夠了苦頭,他們的付出也實在是太多,心裡有意見,有怨氣,想要政府能給個公正的答覆,這可以理解嘛。」

    「老周,你是涵養好,可我不行,總覺著憋氣。上法庭的事你不能去,要去應該是我去,我是主管農業的副縣長,我有責任。」

    周大興就笑了笑道:「別爭了,還是由我去的好,於情於理,於人於事,都應該是我嘛!」

    何偉光就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往口裡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茶,說:「老周,我總是說不過你。不過,你可要提防有人藉故鬧事。」

    「老何,你就放心吧,不會有人鬧事的,如果是我們錯了,該檢討的還得檢討,該受處罰的還得處罰,法律是公正的。」

    後來,何偉光又說了幾句關心之類的話便起身告辭走了。

    他走後,夏麗便一撇嘴道:「我怎麼總覺著這人像在演戲?」

    「怎麼了?」周大興笑著問。

    「一個農民要狀告縣長,我總覺著這後面肯定有文章。這號人嘛,當面是人,背後是鬼,我就看不慣。」

    「沒根沒據的事別亂說。」周大興忙一臉嚴肅地止住她。

    「你看吧,將來給你添亂的一準是他。」夏麗撇一撇嘴便起身進裡屋去了。

    12

    這天開庭,法庭內外居然座無虛席,連走道上也站滿了人,像是築起了一堵人牆。

    周大興如平常一樣很平靜地走向法庭。他的岳母、妻子、朋友也趕了來旁聽。

    一位法制報的記者悄悄地走到他身邊,問:「周縣長,要是您輸了我報不報道?」

    周大興說:「要報道,要如實報道!」說罷便大步走了進去。

    法庭很寬敞,很肅穆,有種震懾人心的威力。幾位法官坐在台上,全繃著臉,一臉的嚴肅。

    坐在台上正中的那位大概是庭長,顯得威嚴,一副剛正嚴明的樣子。

    台下前排是原告席和被告席。德旺爹坐在原告席上顯得很不自在,兩眼有些發怵地只看著腳下的地,不知道應該怎麼才合適。

    何偉光也來了,坐在聽眾席上,臉上沒任何表情,當他轉臉去望周大興,接觸到周大興的眼光時,嘴唇這才牽動了一下,大概是想笑一下,卻很不自然,幸虧周大興的眼光又很快收了回去。

    庭長開始了審問,先問德旺爹:「姓名?」

    「羅水生。」德旺爹怯怯地回答。

    「職業?」

    「農民。」

    「你與死者德旺的關係是什麼?」

    「我是他爹。」

    「為什麼要起訴縣長和政府呢?」

    「就因為打井,如果不打井,我家德旺就不會死。」

    「就這麼些?」

    「我就一個兒子,兒子走了,扔下我們兩老,這日子還怎麼過?我不找政府又找誰呢?」德旺爹像背台詞一樣,顯然有人事先替他擬好了一份稿子。

    場內變得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血液在流動。

    輪到被告答辯,周大興站在被告席上,身子微微向前傾,真心誠意地說:「我非常感謝法庭和原告。百姓敢告縣長,這說明法律是高尚的,是威嚴的,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也是國家意志的真正體現。我為此感到高興和欣慰,也真誠地感謝法院的同志和敢於告我的同志。」

    大家都聽得非常認真,從人們側著的耳朵的微微聳動中,顯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擴大著自己的收音量。

    陽光顯得特別純淨。陽光搖曳著,星星點點的光斑一閃一閃,給這寧靜但又充滿激情的大廳撒上迷離的夢幻般的色彩。只有頭頂上幾把吊扇在呼呼地響著轉動。

    聽審的人群中,有人開始互相耳語,並且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周大興停頓了一下,便又直言不諱地說:「紅蓮村的群眾被水困擾了多年,要解決水的問題,就必須打井。紅蓮村缺水,政府是有責任的,我作為一名政府領導,更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黨從成立那天起,就制定了為人民群眾謀利益的宗旨,可是,我們有的同志卻為了自己的利益,置人民群眾的利益而不顧,甚至肆意損害人民群眾的權益,這是對人民群眾的背叛,更是對我們黨的宗旨的背叛!」

    全場的人都為之一震,眼睛就全都看著他。

    「羅德旺同志是不應該去世的,這說明我們的安全工作沒有做好,是我們工作的失誤,我向他的家人表示最深切的歉意,並願接受法庭的裁決。井還得繼續挖掘,這是關係到一百三十多戶紅蓮村村民生活的大事,我們不能因噎廢食,但要汲取教訓,要把井打好,只要是事關人民群眾利益的事,我們就得堅持。」

    德旺爹忽然顫著聲問:「庭長同志,我可不可以不告了?」

    法官一愣,忙問:「為什麼?」

    德旺爹說:「這麼好的領導一心為著我們,我還要告,這良心不是叫狗吃了嗎?人都死了,只怨我們自己沒注意安全,還怪人家做什麼?」

    周大興雙眼就濕潤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會,又睜開雙眼說:「老人家告得沒錯,這是他應有的權益。過去我們關注的只是如何發展生產,做大蛋糕,通過這件事,我們就應該明白,更要關注的是權利的平等和權利的保障。就以徵用土地為例,按過去的經濟思維,國家低價徵用農用地並轉為工商用地,這是提高了土地的產出和效率,為經濟發展做貢獻,這是地方政府的心態。但是從權利平等的追求來看,卻是農民的土地權利被侵犯……」

    這時,他身上的手機響了,他遲疑一下,說:「對不起,請允許我接個電話。」

    庭長朝他點了點頭。

    電話竟然是劉志強打來的,劉志強在電話裡激動地喊道:「周縣長,井裡冒水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周大興懷疑自己聽錯了,也大聲喊道。

    「井裡冒水了!」

    周大興竟一時呆在那裡,握手機的右手好半天也沒有放下。他咬著嘴唇,闔著眼睛,一顆滾圓的淚水珠子從眼角里沁了出來,「叭!」一聲很響地砸在了地上,砸的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裡都震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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