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形象 第4章 政府形象 (4)
    一路說笑著,一會便翻過了一道梁。看來,張工是個能爬山的人。

    上到孽龍洞口,大家才止住了腳。這是一個早已坍塌的巖洞,洞口不大,裡面黑魆魆的。張工蹲下來,仔細地看到那巖壁,還不時用錘子敲打下一塊來,瞇著眼睛細細地察看。

    劉志強止不住問:「張工,這石頭與水有關嗎?」

    「當然有,」張工說,「你看這石巖,叫變質岩,地貌上為侵蝕構造低山丘陵地形,地勢高峻,坡陡谷深,切割強烈,地下水均為淺層風化裂隙水,含水量少,這說明這裡曾經有過水,但水量並不充足。」

    「您是說,並不是完全沒有水。」

    「是這樣。我們再找找吧。」

    擦了把汗,抽了支煙,一行人又從山頂往下走。

    忽然,張工跨過兩道巖坎,撥開前面一叢灌木,叫技術員從工具袋裡掏出一支小鋼釬掘起灌木叢下的泥土。他彎下腰,一直看著技術員挖著見到下面的岩層。驀地,雙眼一亮,與兩名技術員交換了個興奮的眼色。

    劉志強按壓住自己的心跳,忙問:「怎樣,發現水了嗎?」

    「你看,」張工用手朝周圍的灌木一指問:「這裡的灌木比別處的灌木有什麼不同嗎?」

    劉志強頓時兩眼裡閃爍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說:「對對,是不同,樹葉要綠得多,還顯得有些水份。」

    「還有,」張工說,「這裡的岩石為碳酸巖,富水程度應屬豐富級,從這裡打井,不會有錯。」

    「好,我聽您的,我就不信我們這腳底下掏不出水來!張工,謝謝您了!」

    「是嗎?那好,哪天你娶上婆娘,別忘了請我來喝杯喜酒。」張工也高興起來。

    「那是一定的。到時候請您來村裡住上幾個月。」

    「怎麼,住上幾個月?是怕打不出水來,要扣住我當人質嗎?」

    劉志強就「噗「地一下笑嗆了:「張工,您把我們當強盜了?」

    張工想想,也嘿兒嘿兒地大笑。

    劉志強說:「村裡後生多嘛,就一家家來請您呀!我們山裡人沒別的本事,就會釀酒,我們就用井裡打出來的水來釀酒,這才是真真實實的謝您哩,您說是不是??

    張工也被感動了,忽又搖了搖頭說:

    「不用謝我,我還感到愧疚哩,我要是早來測看了,你們也不至於挖出那麼多的干窟窿。」

    「這怎麼能怪您呢?是我們沒有及時請您到山裡來。」

    「不能這麼說。我是知道你們缺水的,因為見是何書記的樣榜工程,我就沒敢插手,就因這一點私心,這才把你們給害苦了。我快退休了,我只想能在退休前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別叫人至死戳我的後脊樑骨,我也就心安了。」

    劉志強心裡一震,感動得止不住兩眼有些發潮。他瞧著張工,心想,我們這個國家裡,好人還是多的,他們默默地、頑強地傳遞著「公平」和「無私」,傳遞著「正直」和「關愛」,他們用自己的言行調整著被打亂了的人和人的關係,使生活中美好的東西變得更加美好,使那些還不那麼美好的東西變得美好起來。

    09

    劉志強在村裡一發動,很快就成立了一個十二人的打井隊,全是清一色的健壯後生,在張工測看出的地點忙碌開了。工地一側搭了一個較為寬敞的茅棚,供大家歇息。十二個人三班倒,4個人一班,日夜不停地挖。

    村裡,說各種各樣話的都有。

    首先放出話來的是長富,他說:「要能這樣打出水來,不是早就打出來了嗎?這是瞎折騰。」

    他還說:「這是命,是我們這命裡注定缺水,人還能鬥過命嗎?」

    於是就有人說:「別再瞎折騰了,有力氣不會去外邊打工,賺點錢回來過日子。」

    有的老人就把自己的兒子喊回家裡去。

    志強爹不放心就來到打井隊,劉志強正召開隊員們開會。劉志強對隊員們說:「你們信命嗎?」

    沒人回話。他便又說:「反正我是不信,我就不信我們就這麼窮下去。我們為什麼就不能跟命運鬥一鬥呢?為什麼一輩子甘願受窮呢?再說,我們這些後生都是光棍一個,沒什麼牽掛,說不定幹好了,還真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說不定還能討上婆娘。」有人這樣說。

    大家便都笑,本來很沉悶的氣氛,一下又變得很活躍了。

    志強一下瞧見了爹,便忙跑了過來問:「爹,您怎麼來了?」

    爹說:「我來看看。剛才你們說什麼來著?這麼高興的。」

    後生們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哧哧地笑。

    「是說討婆娘的事嗎?你們別不好意思,依我說,這可是件大事,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都是這樣。你們是不是著急了?」

    沒有人回話。

    志強爹就自個兒往下說:「著急是肯定的,我們當大人的,心裡也著急呀!其實,只要村裡能解決缺水的問題,你們的問題也就不成了問題,是不是這樣?」

    「大伯,您說的對,」大毛說,「大伯,您說我們真的能打出水來嗎?又是瞎折騰嗎?」

    「你們是不是聽到人家說什麼了?」志強爹看了一眼大伙,又說,「依我說,別管人家怎麼說,你們就只管幹你們的。你們娶不上婆娘,他長富急過嗎?」

    「這倒沒有。」大毛說。

    「這就是了。要娶上媳婦,還得靠你們自己,」志強爹說,顯得有些激動,「這陣子我什麼也不結記,就只有一樁心事沒了……」

    話未完,劉志強的臉塊就先紅了,一撇嘴道:「爹,您別亂說。」

    大毛就吱吱地笑:「大伯的心事不就是想早點娶一房兒媳婦進門嘛!志強哥,你可得加油啊!」

    「別說我,你不也一樣嗎?劉志強說。

    「我不一樣,」大毛說,「大不了,我去廟裡當和尚。」

    「那你去當呀,當呀!」劉志強就笑著起哄。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我可不是跟你們說笑,」志強爹待大家笑鬧夠,便又說,「我就想能在我活著時能看到打成一眼井!」

    眾人就都止住了笑,一個個神情肅穆地望他。

    志強爹就說:「我都一大把年紀了,這些年經過了不少折騰,修過大寨田,填過溝,挖過干水渠,淘過一個個干窟窿……一樁一件,事都沒有辦成。但你們年輕,活著的日子還長,你們得自己改變自己的活法。」

    「您是說我們真能打出水來嗎?」大毛又急著問。

    「怎麼不能呢?張工是不是專家?」

    「那還用說,人家是我們縣裡有名的水利專家。」劉志強說。

    「那麼專家的話你們還不信嗎?」

    「信!沒說的,我們接著打!」大毛大手一揮說。

    「干!就是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干!」德旺氣虎虎地說。

    「怎麼是你一個人呢?我們這些兄弟不是人嗎?」劉志強說著便伸出手來。於是眾人便都伸出手來,大家把手互相搭在一起,吼一聲:「干!」一個個就都覺著渾身熱騰騰地燒了起來,憋得渾身骨頭節咯吧咯吧地響。

    軟絮般的白雲在頭頂上移動,把秋日的天空竟揩擦得像一面藍色的鏡子了。

    這天已是第十天了,井至少打了十來丈,可仍不見水。

    劉志強昨天幹的是晚班,這會正在茅棚裡睡覺。這些日子來,他的確是夠辛苦的,一躺下就打起呼嚕來。

    現在當班的是大毛、三喜、志斌、德旺四人。井下只容得一人作業,四人便只得輪流下井。井口用粗木安了一個木吊車,用這土辦法把挖出的泥土吊上來。這會是大毛、三喜、志斌在上面往上取土,德旺在下面挖。

    忽然,聽到井底轟隆一響,上面三人一愣,忙把耳朵貼住地面。緊接著又是「轟」的一聲,三人立時撲到井口,往下一看,漆黑一片。

    「德旺———」三人朝下面大聲喊。

    沒有人應。

    劉志強被驚醒,忙一頭鑽出工棚,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出什麼事了?」

    「德旺在……在下面……」三人說得結結巴巴,卻沒一人把話說得清楚。

    「快,往上起絞!」劉志強說。

    幾人忙撲向吊車,一齊動手,可是手腕粗大的繩索繃得緊緊的,像墜著千百斤重物,居然絞動不起一絲一毫。

    顯然是井壁塌方!

    村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趕了來,圍在井口哭喊著,叫嚷著,一片鬧騰。

    劉志強另換了一根繩索,繫住自己的腰身。三喜一把抓住:「別下去,危險!」劉志強卻已一頭吊了下去,大毛、三喜便也跟著下井。

    大毛、三喜用木頭、門板把井壁撐住,防止再發生倒塌。劉志強掄著一把鐵鋤使力去刨塌下的泥土。

    德旺在下邊揮著鐵鎬使勁挖掘,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井壁會倒塌下來。他有的是力氣,抓著鐵鎬,咬牙切齒地向著泥地狠命地挖去,鐵鎬穿入那黝黑、堅硬的泥地,把泥和石一大塊一大塊地挖掘了轉來,他一邊挖,一邊在心裡喊:「這一鎬,為著志強哥能討到婆娘!這一鎬,為著大毛……」話未喊完,井壁就「轟」一聲鋪頭蓋腦地砸了下來,砂石土塊一下就把他擊倒,嚴嚴實實地全砸在了他身上。他就覺著頭部「嗡」的一聲,眼前就金星亂迸,身子什麼地方有一陣劇痛。雖然他兩隻眼睛的光芒就要熄滅了,卻還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呢?啊啊!對了,那不是家裡給他說的那個對象嗎?她長的很好看,黑黑的頭髮在腦後用一方花手帕紮住,蓬鬆著像馬尾巴似的甩動。

    山裡的女孩子都喜歡這樣打扮自己。她不是跑出去了嗎?啊啊!沒有,他追了過去,追上了她,他對她說:「你別跑呀!我們這裡會好起來的,我會好好地待你的,會讓你幸福的。」她朝他一笑,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蝶翅一般很動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們村裡沒水,沒水怎麼過日子呢?」「會有水的,你……相信我!」「就等你們有水了再說吧!」說罷,她就走了。他不甘心,他不能就這麼讓她走了,他一定要娶她,他叫,他喊:「你別……別走,我們會……會有水的,你要相信,一定會……會有的……」聲音居然越來越弱,他覺得自己正往下掉,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的深淵。一會兒,卻又覺得自己在向上飄升,像一片潔白的羽毛向著溫暖蔚藍的天空飄升。一剎那,他還知道,下一剎那,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終於發現了德旺。「德旺!」劉志強大喊了一聲。沒有回應,人顯然已沒氣了,他就覺著頭很暈,很飄。

    大毛、三喜沉著臉子把德旺用麻袋吊了上去。

    德旺的爹、娘、婆娘哭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

    劉志強上得井來,一見德旺的爹媽,眼前一陣發黑。他閉著眼睛定了定神,便「咚」地一聲跪倒在德旺的爹媽面前竟說不出話,兩頰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僵硬得像釘在地下。

    德旺下葬那天,周大興也從縣裡趕來了。

    村裡人都來了,大家都陰沉著臉,沒有人高聲說話。

    釘棺之前,大家去看了最後一眼。

    德旺靜靜地仰躺著,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軍裝。軍裝是劉志強特地跑去縣城替他買的,因為德旺生前就想著能出去當兵。身上還有一點血跡,好像已經揩過了,但沒有揩抹乾淨,因此纏住身子白色的繃帶上,像開著一朵朵紅色的花。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巴卻似張著,顯然是他有什麼話卻來不及說出來就斷了氣的。

    周大興瞧著,心裡頓而就有種想哭的感覺,他全力控制著滿腔悲痛,牙齒用力咬住嘴唇,居然咬得嘴唇出血。現在官員們不是時興說「內聚合力,外樹形象」的話嘛,其實誰都能看出,其骨子裡是形式主義,甚至只是為自己的晉陞撈資本,所以,今天一個新思想,明天一個新戰略,後天又來一個新舉措,把老百姓折騰得死去活來。這德旺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是不應該死的。不是官員們要「外樹形象」他會這麼慘死嗎?可是,又會有誰會為他的死去負責呢?官員們的一個「新思想」「新舉措」,竟然把一個村子搞得勞民傷財、雞犬不寧,這難道不是傷害了群眾的感情,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破壞了黨群、干群關係嗎?這究竟是在樹誰的形象呢?他要說的很多,但他不能說,至少不能對這些村民們說,這就讓他覺著有一種揪心的痛苦。他把劉志強叫到一邊,說:「小劉,你們就怎麼沒有注意好安全呢?」

    劉志強用手使勁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是啊,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好安全呢?我真混蛋!」

    「好了,你也別自責,但要吸取教訓,不能再出這樣的事故了。」

    「我們會注意的,大家都還年輕,誰都不會願意死。」

    「但我擔心,出了這件事,會影響大家的打井情緒。」

    「影響是肯定的,但我會盡力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

    「小劉,這就謝謝你了。」

    「怎麼謝我呢?這可是我們自己的事啊!我們打井隊裡的幾個年輕人早就鐵定了心,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不打出水來就決不會放棄。」

    「你們真是這麼想的?」

    「當然是了,」劉志強用力地點了下頭,「不打出水來,我們紅蓮村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我們能夠不幹嗎?」

    「這也是,」周大興看著他說,「有什麼困難只管說,我一定會盡力幫助解決。」

    「周縣長,這太謝謝你了!」

    「怎麼謝我呢?你們的事不也是我們的事嗎?」

    「您放心吧,我們說什麼也得打出水來!」劉志強就說得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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