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頭 第28章 特種突擊
    去年我回家探親時,遇到了中學時的班主任李建國。我現在一點都不恨他了,真的,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但我覺得好像已經好幾個世紀了。當年的胡建軍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了,我甚至還會產生錯覺,覺得那不是我,我現在是名真正的軍人了。他那天看到我後,有點遲疑,好像有點不想和我打招呼,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我都搶先一步給他打招呼了,我現在很懂得禮節禮貌了,他不得不也停下來應付我一下。他看了看我一身軍裝,問我,當兵了啊?我說是啊,本來還想告訴他,我現在是個士官了,拿了工資,入了黨,還曾經當過班長。

    但想想還是沒說,我留給他的印象不好,我要是這樣給他說了,他要是以為我這是在故意炫耀,把我看成是小人得志,那就沒意思了。他問我當的是什麼兵,我勁頭又來了,很興奮地對他說我是特種兵。他居然問我是通信兵還是防化兵。在他印象裡,特種兵就是這些玩意。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全能士兵,通信專業、防化專業、步兵專業等等,我們都懂一點。他還說我吹牛,再看我時,眼神裡就有一種曖昧的東西了,他笑著說,那你不如乾脆就說自己是超人吧。我知道他骨子裡還是不相信我是一名真正的軍人,還總覺得我是中學時的那個總給他找麻煩的小流氓。後來我就懶得和他說了,超人就超人吧。

    看看,連中學教師都不知道特種兵是咋回事,所以我還是有必要交待一下的,就算是引子吧。下面我就書歸正傳,講講我在特戰一連的那些鳥事吧。

    我剛開始並不喜歡潘連,但這個小說還得先從潘連說起,他是我們的頭兒,你繞不過去的。人有時是很怪的,像我現在想寫潘連了,但卻突然一下子想不起來我和潘連第一次是如何見面的。

    我能想起來的是,我沒到特種大隊時心裡就有氣。部隊整編,把我們這個紅軍團弄掉了,一部分機關幹部去了一個五十年代才組建的炮兵團,卻把我們的紅軍團的歷史也帶過去了。我對這事是有點意見,那種紅軍傳統是經過幾十年的血與火打拚出來的,是經過革命前輩前赴後繼英勇犧牲殺出來的。它不是紙上的歷史,而是經過一代又一代軍人的血液流傳下來的。紅軍團就是紅軍團,我們拉出來了就和其他部隊不一樣,士氣好得嗷嗷叫。這不是說過去幾個人,把軍史館一搞,隨便找個部隊就成紅軍團了。但這事咱做不了主,打住不說。

    我們「紅四連」更慘,不但離開了這個部隊,而且還被編到了另一個集團軍的一個什麼特種兵部隊了。我當時對特種兵沒什麼印象,覺得應該和我們步兵團的偵察連的性質差不多吧,都是一個樣兒,沒什麼新鮮的。所以心裡還是很難受,好像沒了娘的孩子一樣。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全連的人都是,甚至全團的官兵都是這樣。那天特地舉行了一個整編儀式,閱兵以後,團長站起來拿著麥克風,好像想說幾句鼓舞人心的話,但他還沒來得及講話就流淚了,接著政委、副團長也流淚了,我們所有的軍官和士兵挺直胸脯站在那裡,個個淚流滿面。我們都深深地愛著這個部隊,愛著我們的紅軍團。

    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這個特種兵大隊。駐地位置很不好,那個叫江城的城市是個縣級市,剛開始還有點高樓,門前還有霓虹燈什麼的,飯店門口也像模像樣的站著穿著旗袍的服務員小姐,但車還沒開過去,就出現了破破爛爛的灰色瓦房和擁擠的小樓了,路邊還亂倒著各種垃圾。但就是這樣,也比我們原來的那個紅軍團好多了,它在一個山溝溝裡,附近就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鎮,周圍沒有一個像樣的城市。但就是這樣,我們也不高興,沒幾個人會喜歡後娘的。

    我看了看坐在我對面的老李,他也看了看我,眼睛裡有一種很溫柔的東西,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我知道,他再倔也不可能不理我了,我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誰也不認識,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不管我過去如何討厭老李,我都不得不承認,他現在算是我們這些紅軍團來的兵中,兵齡最長的一個了,是我們的主心骨了。我心裡湧上一陣暖流,覺得他像一個親人一樣。「紅四連」所有的兄弟都是我的親人,我們在這裡仍將是一個集體,任何時候都不能給我們的老部隊丟臉。我們是一個整體。這個叫李保根的老兵,我愛過他,也恨過他,但我們從此就是相依為命的兄弟了。他看見我在看他,猶豫了一下,嘴角裂開了,朝我笑了一下。我也忙朝他笑了笑,我們的笑容都很真誠,所有的不快都和窗外的樹木一樣飛快地拋在了身後。

    我們都很安靜地坐在軍用卡車上,每個人心裡都有點不安,每個部隊都有自己的性格,我們即將開始的特種兵生活會是什麼模樣呢?我們的班長怎麼樣?我們連長怎麼樣?我們的新戰友會不會接納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大堆的問題。

    進了營區,我們對特種大隊的印象更不好了。衛生當然是沒法挑剔的,只要是部隊,都會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所以這不能說明問題。我聽說有些部隊更邪乎,首長要來視察,為了在首長來時樹上的葉子不掉下來,他們會爬到樹上把樹葉都全部打掉了。廁所也沖好了,還灑上了香水,然後官兵們就不能再用這個香噴噴的廁所了,他們要跑到很遠的公用廁所去,這個廁所就是為了等著讓首長用一下,雖然首長可能根本就不會用的。不要以為這是笑話,真有這事。我們紅軍團經常有首長來視察,但我們就從來不幹這種事。我們當兵就是為了打仗,不是打掃衛生的。

    我又他娘的扯遠了,以後要多看一些小說,學學小說到底是咋寫的。

    我對這個部隊營區印象不好,主要是他們路兩邊栽的那些枝葉亂篷篷的小樹叢很多很雜,高低不平,一看就知道他們根本就沒修剪過,顯得很不整齊。還有他們的營房,有很嶄新的樓房,也有顯得很破舊的,還有一些是瓦房,一看就知道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舊房子,很不整齊。當兵的都習慣了「步調一致」,它們顯然不符合這個標準,顯得很亂。營房後面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這山也不好好長,你要麼一毛不拔地像個禿頂男人一樣,要麼樹木蔥籠很少女也可以啊,它偏偏很不老實,長得不男不女的,有些地方是禿子,露著一大片灰不拉嘰的岩石,有些地方偏偏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綠色灌木。營區的大路兩邊立著大幅牌子,就是雷鋒、張思德、邱少雲這樣的英雄畫像,和別的部隊沒什麼兩樣,上面的英雄事跡我都會背了。

    我不喜歡這樣的地方,一點自己的個性都沒有。我們原來那個紅軍團的大門口就有一個粗壯的手臂舉著一支步槍的雕塑,那支步槍是紅軍當年用的那種很老式的步槍,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有著紅軍血統的部隊,還沒進到部隊大院,那種敬意就油然而生了。這個部隊大門口的上面就掛著一個鍋蓋大的特種兵的徽章,主體就是一把寶劍。用寶劍來代表軍人的形象,是在遙遠的古代就有的,就像許多部隊的徽章總是用長城來裝飾一樣,一點創意都沒有,我看第一眼就覺得它很土。它還真不如直接弄個狼頭或兇猛的虎頭來得痛快。

    讓我們稍微感到有點精神的是,門口的哨兵不一樣。我們站崗時都是很規矩地立正站著,他是跨立的,手背在後面,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們,樣子真酷。我們立刻有勁了,伸著脖子往車外面看著,幾十雙眼睛盯著他,聲音很大地評論著他的造型。這哨兵的心理素質還真過硬,一點都不犯怵,依舊炯炯有神地瞪著我們,眼睛一下子都不眨,面部表情就像用石頭刻出來的一樣。堅毅、果斷、勇敢這些詞一下子就從我的腦海裡蹦出來了,甚至都有點不夠用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他,但他就是和我們原來那個紅軍團的士兵不一樣,我們那裡的兄弟容易害羞,見到一個肩上扛著兩槓兩星的軍官說話聲音就發顫了,要是被這麼多人盯著看他一個人,他早就扛不住了。

    這個哨兵一下子讓我們好奇起來。

    這和我們那個紅軍團有點不一樣。我們站崗時都是很規矩地立正站著,雖然軍姿端正,但總是覺得少了那麼點味道。軍人似乎不應該規規矩矩的,像這個哨兵,身上就有那麼一種野味。這種野味只有軍人才有。我們覺得有些新鮮,車廂裡騷動起來,大伙都伸著脖子往車外面看著,只有老李,還是規規矩矩地把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不像老李那樣總是嚴格要求自己,也伸著脖子很好奇地打量著外面。

    我們趴在軍用卡車的擋板上,都感到兩隻眼睛不夠用了,到處尋找著那些在營區裡走動的士兵們看。部隊房子什麼的沒什麼可看的,都是差不多,但士兵們就不一樣了,一個部隊有一個部隊的性格,你從一個士兵的臉上絕對能看出這個部隊的性格。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們的髮型,他們的髮型一下子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粘在上面,再也扯不掉了。儘管他們的髮型我很熟悉,但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過。他們的腦袋左右後面都剃光了,露出烏青的頭皮,好像倒扣的鍋蓋一樣。我知道它叫「鍋蓋頭」。老美的「海豹突擊隊」就是這種髮型。我當兵前看過許多老美的戰爭大片,很迷這種髮型,有一種粗糙和狂野的味道。

    當然也可以說得好聽些,讓你感覺很有力量——這種力量囂張、霸道,讓你感覺自己像個真正的男人。我本來以為我們部隊也是這樣的髮型,但到了部隊以後,才知道大家的髮型都是板寸。板寸也很有精神,但我就是迷上了「鍋蓋頭」,自己私下裡理了這麼一個髮型,結果搞得班長很生氣。大家都是板寸,就你理個很怪異的「鍋蓋頭」,這不是想和大家對著幹嗎?班長那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鍋蓋頭」,他讓我在半小時內重新理成一個板寸,不行就理個禿瓢。我一氣之下就理成個禿瓢——那段時間我那些不著調的老鄉總是喜歡跑到我們連隊來找我,找我就沒別的事,就是趁我不注意時,摸一下我那個亮閃閃的禿瓢。

    我看著那些在營區裡晃動的「鍋蓋頭」們,激動得手心裡都出汗了,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腦袋也弄成一個很男人的「鍋蓋頭」了!

    我們的車開到了操場上,那裡有不少「鍋蓋頭」,他們整齊地站成兩排,靜靜地看著我們。他們背著手,古銅色的臉龐緊緊地繃著,陽光照著他們,腦袋上被剃光頭髮的青皮一閃一閃的,散發出來的沉穩、雄壯的氣息讓你一下子把神經都繃緊了。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種雄性荷爾蒙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像一排排海浪壓迫著你。我是士官,他們甚至還是列兵或者上等兵,但我在他們面前居然還真是緊張了,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我很清楚這是什麼原因。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西安兵馬俑,那個沉默的龐大的兵陣,它所透露出來的雄性力量,一下子就把我征服了。我看到這些「鍋蓋頭」們時突然想起了電視上的這個畫面。我瞪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們。他們面無表情,就像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樣,我突然感到一陣親切,這才像真正的軍人!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潘連也在那裡,但我根本就沒注意到他,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們的「鍋蓋頭」上了。那天的陽光並不是很強烈,但我還是被曬得昏頭漲腦,像喝醉了酒一樣,身上有點發飄的感覺。我感到有點發愣:這個部隊的制式髮型原來就是「鍋蓋頭」!這真是太好了。我本來對這次紅軍團被整編掉有一肚子氣,情緒很大,但因為看到了這些「鍋蓋頭」們,氣就消了不少,我甚至已經衝著「鍋蓋頭」喜歡上這支部隊了,但我還不好意思立即就露出笑臉來,我得有志氣些。

    現在想想,我那時喜歡「鍋蓋頭」並不是覺得它酷,比它酷的髮型多了,我主要覺得板寸太平常了,而「鍋蓋頭」很有男人味,野性十足,讓我們看上去更像一個軍人。和平年代,沒有戰爭,整天拿著槍往靶子打,打得多了也就覺得沒意思了。生活裡一點懸念都沒有,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像個軍人了,而充滿雄性氣味的「鍋蓋頭」會讓我們找回一點屬於軍人的自尊。我敢打賭,將來要是有戰爭爆發,一聲令下,絕大多數軍人會毫不含糊地往上衝。當兵不想打仗,那是扯淡。

    我們「紅四連」在操場上很可憐地再次被拆開分到了各個連隊,那些「鍋蓋頭」們按照名單,把我們像古羅馬奴隸市場上的奴隸一樣領走了。這個決定真是英明偉大啊,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流淌著原來那個部隊的血液,我們要是還聚在一起,肯定就沒辦法融進這個部隊了。每個部隊都有自己的性格。

    我、老李、周志軍和其他八個戰友被分到了特戰營一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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