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79章
    市長出了如此重大事件,轟動了全省,一時間街頭巷尾、新聞媒體、大小報消息,全都在議論此事,事情越議論越花邊,越花邊越串味,最後整件事情被搞得面目全非。有人說市長是個貪官;有人說市長肯定是個軟蛋,要不夫人咋紅杏出牆?有人說市長利用夫人出道為自己討利益;有人說市長是三兩官命就那麼高火焰……

    市長服刑前回了趟市委,他是想把那裡屬於個人隱私的東西處理掉,其中一本日記記載了他從政多年的心聲,以及對玉潔陳述的愛情話,還有他陽痿階段對玉潔的深深愧疚,其中有那麼一段話說,玉潔,我的好女人,我愛你,我多麼希望我那東西能忽然間變成硬木頭穿越你撞擊你,可是那東西跟一團死肉樣永遠提不起精神,玉潔,我的至愛,原諒你這個無能的丈夫吧。除此而外,日記裡有個用兩片樹葉包裹的幾根頭髮和幾根陰毛,那是玉潔的,他平常沒事就拿出來看,以此挑起鳥東西的興趣。那東西決不能給別人看到,傳到狗崽隊耳朵,那就會添油加醋大肆篡改。再說就是原版出籠傳出去也不好聽,人家會怎麼評價他可想而知。他沒叫司機,那時他還沒被宣佈撤銷市長職務,但那也就是一兩天的事。他坐出租車來到市委,一進市委大院就和副省長照了面,這副省長得知他被法院傳訊判了刑,興奮得一夜沒合眼,專程跑來看他笑話,說些刺激話給他,諸如事攤頭上得想開,事實難料,沒想到你老弟會栽得這麼快,老同學一場咋說也該送送你;再諸如你也不必上火,犯了錯就該有擔當嘛。

    他淡然一笑,沒回任何話,那些刺激話如同匕首插在他胸口,他胸口頓時隱隱作痛。

    穿過辦公廳,秘書冷臉相對,完全沒了前些時候那種點頭哈腰的哈巴狗形象,其他公務員大大小小也都是一副撞鬼樣,慌張地從他身邊躲閃過去,似乎他身上沾染艾滋病菌或者瘟疫。他沒調查研究過這種現象源於哪朝哪代,也沒估算究竟有多少落魄者遭遇此劫。總之這種現象在中國普及很久,在黨政機關尤為嚴重,一句話不慎很可能導致災禍,也很可能得罪人。機關裡傳話或篡改話相當迅速,好比蝗蟲吞噬莊稼那樣迅猛,因此機關裡常常流行不苟言笑,與人三分話。

    面對冷漠、躲閃,市長沒感到驚訝,人眼勢力,狗眼看人低,在當今商品社會實屬正常。啥叫聞風喪膽,啥叫捕風捉影,啥叫人情薄如水,他今天全部體驗透徹。

    來到市長辦公樓層,他一眼看到自己的辦公室貼了封條,立刻火冒三丈,知道這是勢力秘書幹的好事,他還沒被宣佈撤職,這秘書就先下了手。他一氣,撕扯下封條扔到對面的垃圾桶裡。打開門,人一進去,他傻了眼,抽屜被人打開,裡面的日記、文件全都不翼而飛。其他東西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本日記,那裡面的內容決不能讓人知曉,否則他真的沒臉面見世人。他這時開始後悔對玉潔這個不忠女人那樣在意,後悔為這種不忠女人得罪全踹導致今天的下場,也後悔沒聽一個哲學家朋友的話,那哲學家朋友說,指望別人愛你那是瞬間的,只有自己愛自己才是永恆的。愛情就是無所事事男女上演的一幕鬧劇,劇目結束,曲盡人散,彼此就成了陌路人。有意思嗎?哲學家朋友問。記得當時他回答得很迅速,他說沒意思。沒意思,他怎麼還那麼執著去愛玉潔?結果弄得雞飛蛋打,哲學家朋友啊,悔不該把你的話當耳旁風。

    市長站在被洗劫的辦公室裡發出一聲絕望歎息,接著,他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反鎖上辦公室門,呈現出一副視死如歸架勢。他仰頭向上一打量,眼前豁然一亮,窗戶上面的裝潢殼裡有暖氣管子,兩側有漂亮的絲綢窗簾,這兩樣東西是他結束生命最好的工具。他生是這個屋子裡的人,死也要成為這個屋子裡的鬼。他必須死在這裡,看日後風雲變幻,做鬼去捉弄那些對他行為不軌的人。他本打算如期服刑,三年很快過去,即便做不了官,他還可以經商,他才四十來歲,還有一大半焰火燃燒。可是來到市委大院,面對那麼多變臉術,他覺得人生已沒多大意義,一切都是虛空,只有死亡是永恆的。他拽下一側窗簾,三兩下把那窗簾撕成兩半。為結實起見,他把一半窗簾擰成麻花勁,然後踩沙發扶手上了窗台,那擰成麻花勁的窗簾一頭被他搭在暖氣管子上繫上死結,另一頭被他套在脖子上使勁一系,他臉就憋得紫紅,這個時候他懸崖勒馬還來得及。他沒有,雙腳往窗台下一出溜,那麻花勁窗簾便勒緊他,他甚至沒來得及掙扎,人就斷了氣。他死了,人們送給他的身後話是畏罪自殺。秘書偷看了他的日記,送給他的身後話是齷齪男人,死有餘辜,亦當千刀萬剮。

    那天秘書去市長辦公樓層送文件,順便瞟一眼市長辦公室,發現封條被撕,他即刻掏出鑰匙,但房門怎麼也沒打開,他急了,猛力撞開房門。房門一開,他嚇得沒了魂。市長的舌頭拉出半截,褲子裡的尿正在一滴滴落向地面,一雙被勒得凸鼓的眼球死死盯著他,彷彿要盯進他的身體裡,他媽呀一聲跑出去。至此每當夜深人靜不管他人在何處,都能看見市長那雙凸鼓的眼睛。白天只要他去市長辦公樓辦公事,走向那連半點腳步聲都聽不到的紅地毯上,他就能真切看見市長那雙凸鼓眼睛,那眼睛死盯他,最後竟然滾落在他腳前,在他腳前來回蹦躂。秘書精神徹底崩潰,終於向上級打了份報告要求調離市委。

    丈夫上吊死亡,房子、銀行存款全都被充公,玉潔欲哭無淚,或者說她已根本不會哭。短短幾日她由萬人仰慕的官太太變成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她打理好行囊和兒子住進娘家。娘家雖說房屋說得過去,畢竟是普通民宅,和高幹一條街那裡的住處簡直沒法比。她有時睡夢中夢到從前的居住處,夢中還對保姆大呼小叫老半天。兒子因經常住外婆家,對普通住宅非常習慣,只是他強烈要求轉學,強烈要求改姓,否則他就不念了。勢利眼擠兌人的事到處都有,從前對他笑臉相迎,總把第一排讓給他的老師,如今變成鐵臉公雞,不但把他的座位落實到最後一排,而且對他態度相當苛刻。他有題弄不明白問那老師,那老師白了他一眼說現在沒時間。同學更是有過之無不及,從前巴結他的同學全都閃他,拿眼斜他,好似他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從前他們把他當星捧著,上課下課都愛往他身邊湊,如今他周圍是冷若冰霜,鄰坐躲閃他很遠,還用書本劃清界限。中午吃飯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食堂角落,同學只要見他坐在那裡,識趣地繞行到別的餐桌。一時間他這個曾經的紅火炭變成黑煤球。

    玉潔只在娘家老實待了半個月,心就飛沙走石。她對丈夫自殺身亡沒怎麼悲傷,只是想到官太太頭銜從此消失匿跡、高幹一條街從此遠離她的生活,她會對著一處不管什麼地方癡癡呆呆好一陣,流出口水她也沒發覺。她這才感覺對丈夫從未有過真愛,因為內心始終被一種東西牽引著,那東西高高在上把丈夫的輪廓逐漸覆蓋住,她清楚那是一種叫虛榮的東西。她業已習慣被人服侍的生活,在娘家沒保姆服侍,她憋得要命時居然躺在床上對七十歲的老母親大呼小叫;娘家的吃喝永遠老三樣,和其他普通百姓平常日子大同小異,早晨基本是米粥包子小鹹菜(或者偶爾喝豆漿吃油條);中午不是米飯炒菜,就是饅頭燉菜;兒子上學,晚上那頓老母親會重複做米飯炒菜。若是星期日兒子休息,老母親晚上會熬幾種米攙和一起的米粥,然後就自家醃製的小鹹菜吃上一頓。

    說來也怪,兒子在家挑三揀四,在外婆家卻從未挑剔過。

    玉潔吃慣了精緻食品,突然改口吃粗茶淡飯,她如同嚼蠟般難以下嚥。每次吃菜包子或吃饅頭,她都覺得像在吃苦藥丸。此間,全踹找過她,要她去他那裡居住,她當時見到全踹有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感,想到要不是這傢伙她哪裡會有今天的落魄,她的一腔火氣當即洶湧澎湃冒出來,她那時正在衛生間洗漱,全踹站在面前執意要她跟他走,說他對不起她,他想盡力補償她。她當時一是出於氣惱,二是出於拿頂,端起帶著泡沫的一盆水猛地潑向全踹。全踹被澆出火氣,帶著渾身的濕淋扭頭離開,臨離開時送給玉潔一句刻薄話,玉潔,識時務者為俊傑,要不是覺得虧欠你,我全踹什麼時候向女人遞過小話?也好,是你不自量力,我全踹也就沒啥牽掛和虧欠。

    玉潔終於沒能堅持住簡單粗糙的生活,她開始像從前那樣裝扮自己,化妝,穿新潮衣服,走路一扭一扭,與以往不同的是,那些新潮衣服不再是幾百幾千元一件,而是幾十元一件的廉價品。那個昆蟲研究所只給她開一千多工資,那點錢只夠塞牙縫。老母親又整天磨叨說,臨老不但沒借上閨女啥光,還得倒貼養她們娘倆,這叫什麼事啊。她聽得耳根起趼鬧心抓肝的時候想起全踹,後悔當初沒跟全踹走,尤其她給全踹打完電話,那種悔意更加上升。全踹的手機和宅電全都變成空號,她的心也頓時空落得無邊無沿。全踹去了哪裡?於是她當天去了全踹的別墅,她按響門鈴,裡面出來一個卷頭男人,男人問她找誰,她說找全踹,男人說什麼全踹單踹的,這裡沒什麼全踹,這是我的家。顯然那別墅已換了主人。玉潔茫然若失地離開,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逐一去了全踹在省城的公司,結果是徒勞而歸。

    全踹在省城的所有公司都兌了出去,每個公司都換了新老闆,員工也大都是新面孔,包括那個服裝公司在內,之前的員工全部消失,他們陌生地瞅她,她也陌生地打量他們。回來的路上,她心情糟糕透頂,空落、噁心、耳鳴一併向她襲來,她搖搖晃晃好容易蹭到家門口,光當暈倒。醒來已是後半夜,母親和兒子全都圍在她周圍,她聞到一股藥水味,又見穿白大褂的醫生來回穿梭在走廊裡,她斷定自己住進醫院。醫生說她體力太弱、身子骨太虛,該適當補些營養品。她沒補任何營養品,一口未動老母親拿來的枸杞、桂圓、人參三種補品合煮的湯,趁老母親沒注意偷偷溜出醫院,跑回家拿了衣箱匆匆去了火車站。她夾在熙攘人群裡買了張去花妖鎮的火車票,她要去找花二,她要告訴他,他重返鎮長崗位都是她的功勞。她要他回報,要他像從前那樣與她翻雲吐霧。她官太太當不成,高幹一條街住不成,但她得過幸福生活。全踹玩失蹤人沒了影,花二就是她邁向幸福的首選對象。此外,她還要找到小蝶,向她打探全踹的下落。憑他和小蝶多年的老交情,不會不告訴小蝶他的去向。她不甘心全踹成為一種啞謎和問號。

    這是輛時速很慢的列車,每個小站都要停上三兩分鐘,玉潔本打算坐快一點的列車,可快車像花妖鎮這樣的小站根本不停,她只好硬著頭皮買了張慢車票。

    火車上煙霧繚繞,憋悶已久的空氣形成臭鹹魚味,時不時鑽進人的鼻孔,加上濃重的旱煙味,熏得人直淌眼淚。又是隆冬季節,不好打車窗。玉潔只好把圍巾罩在嘴巴和鼻子上,只露兩隻烏茫茫的眼睛,沒有方向、毫無感知地望著前方。那烏茫茫的眼睛從前是黑又亮的,自從人落魄,它也跟著落魄得昏天暗地。儘管如此,那些難聞氣味還是透過圍巾縫隙鑽進嘴巴、鼻子,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接下來,她就在自己圍裹的套子裡亦幻亦真地做起美夢。她夢見自己又恢復從前的生活,出來進去車接車送,只要她一個電話,丈夫的司機眨眼工夫會來到面前,為她打開車門,恭請她坐進去。那無論如何都是件太過癮、太刺激、太陶醉的美事;那幾萬元的裘皮大衣要是沒被保姆偷走該有多好,穿上它再配上皮褲長筒靴,四下那麼一遊蕩,誰不露出羨慕眼光?這些花二還能給予她,只要她張口,他不會回絕。到時她又是省城大街上的極品人物,威風傲慢、旁若無人地坐進高檔轎車或者漫步街頭。那有多美感,心頭得開多少陽光花朵?

    美夢高潮迭起時,列車光當一個大顛覆在一個小站停下。她被慣性推醒,睜眼向外一望,外面白色站牌上清晰地寫著「花妖鎮」幾個黑體字,她趕緊拎了皮箱,慌裡慌張夾在手拎肩抗、大包小裹的人流中。她這回深切體悟到什麼叫「前呼後擁」,她被一群人擁來搡去,腳上的皮靴亦不斷給人踩來踩去,看上去跟一五花臉似的。小站只有三分鐘的停留時間,因此人流不顧一切、近乎瘋狂地往前衝,幾乎個個抱著衝倒誰誰倒霉的想法。這種惡劣環境更加堅定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她下車的那刻充滿信心地對自己說,一定要花二重新接納她,一定要氣勢磅礡地追他到手,還要像下車人群那樣勢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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