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潔從全踹那回來,盡量小心做事,唯恐丈夫查看出什麼,吃飯戰戰兢兢,上衛生間戰戰兢兢,和丈夫上床戰戰兢兢,甚至看到丈夫異樣的眼神也會戰戰兢兢。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在一天上午白熱化。行長去市委找到丈夫,挑明來龍去脈,市長一下子傻了眼。他這才明白副省長為啥會餐時說了那樣的話,他說,老闞,咱們可是黨一路培養走到今天的位置,要是不嚴於律己,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他當時有所感覺,可是怎麼也分析不透副省長話中含義。他為官以來除了整治全踹投下狠茬,再沒幹過違背良心的事。
兩百萬不是小數目,他一來不是貪官,二來不是商人,家裡雖說收藏一些古董,可那些東西不值多少錢,他不過是愛好它們才悉心收藏,拿來用急,解不了多大渴。家裡的存款只有二十萬,那是用來供兒子讀書的不動產。前些時候有個建築商為酬謝他批示地皮之恩,給他送了一包上等龍井,禮品屬於小兒科,他自然收下,回家一打開才發現裡面有一百萬酬金,他當時真為那錢動了心,想按部就班收下來,可那塊地皮屬於常規操作,他只不過借花獻佛來個點睛之筆罷了,要是收下,心中有愧不說,日後很可能惹來麻煩。他好容易熬到今天的位置,要是一時不慎弄得雞飛蛋打後悔都來不及。思來想去,第二天他把那一百萬交給秘書,吩咐秘書把錢如數還給對方。市長拒收一百萬禮金,秘書當時露出特崇敬目光。想不到沒過多久他的清譽便毀於一旦,這個玉潔簡直是在要他命。兩百萬有他的親筆批示,要是逾期還不上,銀行肯定要起訴他,副行長老兄上學時就膽小怕事,為保自己肯定向行長抬出他。聽說那行長年輕氣盛為人剛直不阿,看不慣以權謀私的事。
想到這一層,市長出了一頭冷汗。
果然,聽了副行長的匯報,行長立刻拍桌子瞪眼要副行長抓緊要回那筆賬,說兩百萬是你這個副行長親筆簽字從銀行弄出去的,你就得想辦法堵住這個空缺,否則後果自負。副行長出了頭冷汗,那賬是禿頭虱子明擺著,市長夫人把兩百萬全部折進股市,要她短期還貸,好比登天摘月亮。行長追得急,當務之急只有一個辦法可行,那就是起訴市長以確保自身安寧。他走出行長室緊張之下豁然開朗,心想幸虧他棋高一籌讓市長簽了字,如此只要起訴市長,他基本上沒什麼責任。
一周後市長接到法院傳票,險些犯下心絞痛。那天他基本上沒怎麼正常工作,坐在那裡心神不定,眼皮還跳個不停,此外他杜絕一個會議,那會議很重要,是全省勞模表彰大會,按理他這個市長該率先參加,可他接到法院傳票,人就發呆發傻得不行。心思煩亂間,他作出回家決定。車上,他發出由衷感歎,真是世態炎涼人情薄如水,老同學一場不說,之前在省委辦公廳那會兒,副行長經常被辦公廳主任——那個驢臉倒掛的老頭踩囊,他看副行長被踩囊得一副可憐相,經常幫副行長解圍。比如一次省長作報告,副行長負責寫演講稿,時間緊,任務重,第二天上午就得交稿,偏在此時家裡來了告急電話,說小兒子突患急性腸炎,要手術,妻子是記者,正在外地採訪。接到老母親的電話,副行長撂下手邊活即刻躥出辦公廳。等兒子的手術完成,已是下午四點鐘。
副行長這才想起神聖使命,急三火四返回辦公廳,一進辦公廳,他就傻了眼,主任完全掛下那張驢臉,正等他回來驗證材料。他一隻腳剛踏進辦公廳,主任就沒好氣地問他哪去了,材料寫完沒有。他一聽腦袋嗡地炸了,按慣例第二天的演講稿下班之前必須交給辦公廳主任,由主任刪增修改一番方才定稿。他結結巴巴說了實情,主任一拍桌子怒吼道,你家裡有事不為過,可你總得通知我一聲,你還有無組織紀律性……云云總總,主任越說越氣,眼看火冒三丈,那會兒他剛好完成一個材料,為副行長解圍說,主任,那稿子我來完成,半個通宵保證搞定,老蕭也事出無奈才有所疏忽,您就大人大量放他一碼……主任別的沒留心聽,他聽說半個晚上保證拿下演講稿,和眉悅目了,驢臉柔和許多,也不再追究副行長失職。副行長過後感動得說盡天下美話,說有朝一日要是有事相求,他定鼎立相幫,哪怕讓他肝腦塗地的事也在所不辭。
哼,人心難測到如此地步,真是笑話一場,什麼肝腦塗地,簡直是驢放屁。
市長帶著一肚子火返回家,玉潔正在家裡化妝,打算出去趟一趟路子看是否能借些錢回來。平常日子若是看到玉潔梳妝打扮,他會心跳加速從後面抱住玉潔,而今他打心底厭倦這類事。他啪地摔關上臥室門下樓來到大廳,玉潔覺出不對勁撂下化妝品跟了下來。她那時一隻眼睫毛外翹一隻眼睫毛耷拉著,顯然,那只耷拉的眼睫毛還沒來得及上夾。丈夫頭仰向沙發靠背,閉著眼睛,像是在琢磨什麼。她上前推一把丈夫,這一推把丈夫推怒了。市長詐屍般睜開眼睛,眼內冒出冷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劍涼颼颼穿過玉潔身體。玉潔從未見過丈夫這樣的表情,戰戰兢兢問丈夫怎麼了,丈夫霍地起身回敬她一記響亮耳光。
「怎麼了?都是你這不知深淺的娘們惹的禍,放著陽關大道你不走,偏走獨木橋,這下栽到橋底下,連累我也跟著倒霉。你高興了?再炒什麼股啊?」
玉潔和丈夫生活近二十年,還是頭一次挨丈夫打,儘管她有錯在先,可她還是不依不饒地抓撓上去,以為一撒潑丈夫會敗下陣腳向她服軟。手剛抓到丈夫的一隻袖子,被丈夫以迅雷之勢推出老遠,頭撞到堅硬牆面上立刻鼓了包。她兩眼發花兩耳嗡響間,丈夫的一句「我要跟你離婚」甩進耳朵,她蒙門了。「離婚」意味著什麼她很清楚,當時她還沒覺景,以為丈夫日後還會前途似錦穩當市長,甚至升級到省長。市長夫人頭銜她頂了沒多久,甚至還沒過癮,丈夫突然提出跟她離婚,她當即成了軟柿子,雙腿一軟撲通跪在丈夫面前。丈夫背轉身沒理她,她跪著走向丈夫,死死抱住丈夫一隻腿,彷彿這樣丈夫就會永遠屬於她。為啥要和我離婚啊,你說啊,你性無能我都沒捨棄你,現在你恢復了男人本色,就想甩了我,你良心何在啊?嗚嗚嗚……
這回市長回了頭,眼內露出一絲憐憫,伸手扶起她,給她擦了眼淚。
「玉潔,你闖下大禍,人家銀行起訴了我,法院上來傳票,弄不好我得蹲局子,最輕的懲罰也是擼掉市長,你還留戀這個光桿丈夫嗎?都怪我太溺愛你,不分青紅皂白任由你,否則也不會有今天這樣衰敗局面。離婚吧,長痛不如短痛。」
玉潔撲在丈夫懷裡哭得死去活來,更多的淚水是為市長頭銜不保,還有感傷沒過癮的官太太頭銜。夜深了,玉潔和丈夫誰都沒睏意,倆人各自端了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第二天上午法院即要開庭審理市長利用職權批示貸款逾期不還一案,儘管市長請了省裡有名的鐵嘴律師,可他心裡依然沒底。借貸逾期償還啥事沒有,逾期不還,以權謀私罪名就會真切扣到他頭上。想到此,市長居然臥在沙發上孩子般哭起來。保姆被驚醒,站在樓梯口,看見市長聲淚俱下,猜測市長肯定栽了官。第二天,市長、玉潔去法院當口,保姆收拾了東西,拿了許多值錢物品,包括玉潔那件裘皮大衣,於上午離開玉潔和市長的家。
法庭內,被告律師和原告律師在唇槍舌劍。原告律師說,被告系本省要員,利用職權之便給我的當事人精衛銀行副行長蕭某寫了貸款批示,於是我的當事人蕭某才借貸給被告一筆數目不輕的貸款。被告是一市之長,我的當事人只是個銀行副行長,自古下級服從上級指令天經地義,因此我的當事人沒任何行為過失以及用權不當過失,而被告身為一市之長利用職權之便寫條子貸巨款且逾期不還,已嚴重觸犯刑法,因此被告該承擔全部責任,根據刑法第XX條,除沒收被告全部財產凍結銀行全部儲蓄外,被告該承擔相應刑事責任,被告犯下濫用職權罪。
原告律師話音一落,被告律師馬上反唇相譏說,我當事人的確是一市之長,也的確在借貸書上寫了批示,但那充其量不過是經濟擔保性質,絕對上升不到法律範疇,至於借貸逾期未還,那也絕對和我當事人無關,我當事人並未享受借貸任何利益,就是說此案和我當事人沒直接利害關係,我當事人其實是個受害者。我去股市查過所有上市股,但那些上市股一直呈上升區段,那麼我當事人妻子的二百萬到底投到哪裡去了,這是本案最至關重要的情節。為此,我對當事人妻子沈玉潔女士做了詳細調查,她向我道明來龍去脈,說她曾經受托擔任一家服裝公司的總經理,受托者是一名叫全踹的商人,據說這全踹曾經和市長來往密切,而且對我當事人的妻子圖謀不軌,被我當事人發現後懷恨在心,於是打算利用單純的沈玉潔女士報復我當事人,這是本案關鍵所在。
原告律師提出抗議,說被告律師涉嫌迴避本案要提,不管什麼人以什麼手段對被告施展什麼樣報復,被告濫用職權是事實,而且被告律師用「據說」倆字搪塞庭上,由此可見,被告律師對事物分析沒有充分理由,靠主觀臆斷分析事物那只能說是一種假設,假設這個詞彙在法律上沒實際效應,因此我強烈駁斥被告律師的言行。法官敲了下法錘,宣佈原告律師抗議有效。
官司打得激烈又爭鳴,共開三次庭,顯然雙方律師毫不相讓而且可以說是虎豹之爭。庭下,被告律師繼續向玉潔挖掘證據,玉潔想把那天去全踹那裡大鬧經過陳述出來,轉念一想又怕引起丈夫暴怒,從而加速離開她。思來想去,她像上次那樣過五關斬六將地向律師介紹一些皮毛情況。比如把兩百萬交給全踹炒股,再比如公司虧損負債纍纍,她只好想出借貸炒股這個法子。律師還像上次那樣借助皮毛情況加以分析、滲透、網篩,最後還是敲定叫全踹的商人另有圖謀。
二次開庭,法院傳來全踹,全踹滿眼含笑不懷好意地掃視一眼被告席上的市長,然後趾高氣揚地坐向旁聽席,屁股沒焐熱,又被法警帶到第二被告席上。全踹滿不在意地落座,對被告律師提出的任何問題全部加以否定,被告律師說,全踹,你唆使被告妻子借貸巨額款項,然後把這巨額款項投放到黑股市,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我當事人進行慘無人道的報復。鄭重聲明,我當事人妻子是個單純女性,對股票市場一竅不通,這足以說明全踹的別有用心。全踹,你對自己的卑鄙手段是否認同?全踹頓了下嗓子不慌不忙回說,我是個商人,商人無利不起早,這話想必大律師該有所耳聞。有人願挨我就打,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沈玉潔希望我給她炒股,那我就承接嘍,至於栽進去,那純屬意外,當初沈玉潔相當清楚股市風險,可她不離不棄執著前往,我何樂而不為?全踹,沈玉潔女士不是商人,也對商業運作毫無常識,我問你為什麼把好端端的公司拱手出讓給她?出於何種目的?
全踹忽然大笑,笑聲震耳欲聾,貼近他站立的法警被震得直捂耳朵。法官敲法錘以示安靜,全踹才有所收斂。收住大笑,全踹開始抑揚頓挫地演講,他清了下嗓子說,各位法官,剛才被告律師的話簡直是無知加愚蠢,公司是我的,我願意拱手出讓給誰,那是我的自由。至於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愛上沈玉潔女士,一個男人對於所愛自然肯掏心挖肺,沈玉潔女士平常日子消費頗大,所以我打算出讓一家服裝公司給她,法官大人這奇怪嗎?
法官敲了法錘說,第二被告涉嫌侵害他人利益證據不足,建議當庭釋放。法官的話一落音,全場嘩然,市長用一種複雜目光眼巴巴望著全踹離開法庭,那一瞬間,市長的靈魂大幅度顛簸,自己鍾情多年的老婆果真和姓全的有一腿,他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這是什麼鸞鳳顛倒的世界?嗚呼,上帝呀,菩薩呀,各路神靈呀,我今日栽到沈玉潔這娘們手裡,以悲哀畫上句號,這就是我曾經奔馳過的路嗎?倘使律師撥亂反正把我從死路挽救回來,我一定要玉潔好看,一定要她嘗到背叛的下場。
三次開庭,鐵嘴律師有些黔驢技窮,狡辯再狡辯,據理力爭,到最後都是枉然,市長見狀滿眼悲哀地起立向法官承認自己犯下濫用職權罪,而後他像一隻被扭斷脖子的雞耷拉著腦袋坐下。法官一敲法錘定音乾坤,當庭宣佈,市長濫用職權以上壓下批示巨額借貸且逾期未還,除沒收其全部家產(包括房屋、銀行存款),還要負一定的刑事責任,考慮到當事人有悔過自新舉動,依法判處當事人有期徒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