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43章
    打開花春桃居住的房間門,花春桃沒容分說,一下子撲到花大懷裡,花大全身酥了骨,心臟怦怦跳得快要鑽出來。兩個熱乎乎軟綿綿的饅頭貼向他,他感到它的顫抖和緊張,那是花春桃驚嚇的結果。花春桃七魂六竅給嚇了出來,在花大胸前哆嗦老半天才找回原神。花大的原神卻給花春桃完全吸了去。他就那樣沉默地抱著她,期盼時間靜止在某一刻。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拉他進入看不見的深淵,他很想倒在深淵裡醉生夢死,很想有所動作,很想在動作裡永垂不朽。然而他沒有,理性和花春桃及時拽出他,他的腿從半空中收回,站在堅實的地面上。花春桃大概察覺出什麼,幾秒鐘便把身體和熱乎乎的饅頭從他胸前撤離開。

    花大呼吸發生變化,氣短、氣喘,說話語調有些變味,有點像傷風。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要花春桃別怕,說一時大意家裡進了賊,說賊已被他趕跑,說天一放亮,他就四下檢查一番,看是哪裡出紕漏進來賊。說白天他請假帶她去醫院查一下胎氣。她聽了「胎氣」兩個字,心跳臉麻,連忙解釋說自己沒事,臉紅得像雞冠。說謊臉紅在當今社會實屬可貴,比那些說謊臉不紅的要進步一大截。花大戳在那裡,覺得手腳無處放,人就聰明地折向門。門剛打開,外面出現往日的鬼哭狼嚎,房頂也開始出現腳步聲。花春桃再次恐慌成一團,剛要邁出門的花大只好回頭安慰她。

    花大坐在花春桃對面,慾念和恐懼同時襲來,像兩個醋罈子相互碰撞。沒多久,花大再也無法堅持住,手心出汗、眼睛發直、口乾舌燥,一聲緊似一聲的怪叫又把這些生理反應鎮壓在萌芽階段,他難過極了,要是有耗子藥,他可能立刻吞進肚子。不知所措間,他找回花二。花二本不打算回來,可花大說家裡的鬼鬧得凶,花二隻好懶洋洋地下了床,玉潔肉乎乎的手拽住他,問他哪裡去?他沒正面回答,甩開玉潔,要她先睡別等他。玉潔正和花二溫存,身體還在潮水中蕩漾,花二撂了攤子,她那儲存大量激情的肉身不知該如何怒放。花二離開很長時間,她依舊未改抒情狀。

    花二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新居有鬼一說,出自好奇心,他才驅車前往。夜已深沉,小風透過車窗溫柔地拍打他。通向新居的路面空無一人,色彩藍黑,兩旁的莊稼和稻草嘩啦啦響個不停,兼併還有狐鳴狗叫,膽小者決不敢這個時辰經過這樣的地方。花二一向膽大,對這些原野小伎倆根本沒在意。人不在意什麼,什麼就變得一文不值。花二來了尿急,打開車門衝向黑咕隆咚的莊稼澆去,一個小東西大概被尿澆著,刺稜竄到莊稼深處。撒完尿,花二不緊不慢繫上褲簾,抻了胳膊踢了腿慢騰騰進了車子,那姿態好似在晨練。見到花大,花二顯得一臉不耐煩:

    「哪裡有什麼鬼怪?我前後院繞行一整圈也沒見到鬼影。」

    「二弟,哥有必要誆你嗎?就在剛才鬼還破天荒大笑呢,不信你問咱爹和春桃。」

    花二沒再爭辯,可他堅信這個世界無鬼無怪,鬼怪都是人瞎編亂造出來的養口東西。他打開外門來到院心,把車子開出去。車子停在新居十米開外的地方,花二折身返回新居。他沒進門,而是從兩米高的後牆跳進來,腳落地面絲毫無響,雙臂雄鷹展翅狀背在身後。身子穩下來,他貼著牆邊往後院幾米高的望台上挪。望台是他孝順老爹的禮物,站在望台上能望見遠處的奇峰峻嶺,還能望見縣城那個清代起創建的天門寺。在距望台兩米多遠時,他如同一隻敏捷的狸貓迅速躥到望台旁。他在望台的一側掩飾好身體,左瞧右看了會兒,沒發現什麼可疑跡象,他忽地上瞭望台。

    人一站到望台上,房頂便一覽無餘。靠向翹簷邊緣,一團黑糊糊的東西蜷在那裡。花二頓時來了精神,匆忙下瞭望台,三兩下爬上樓身旁側一棵粗壯樹體,手抓住一面翹簷,身子輕輕一躍,人就上了房頂。他在房頂身輕如燕地行走,唯恐驚動那東西。那東西始終沒發現他,花二走到近前一把按住那東西,那東西身子直往前掙,企圖掙脫花二的手。花二揪住披頭散髮往後一拽,那東西便仰面朝天暴露在花二面前。藉著月光,花二看清那張五花六花的地圖臉,那是一張人臉,突出的彎臉厚唇,讓他一下子認出廬山真面目。他把對方拎拽下樓房,又拎拽到屋內。花二一鬆手,那人一下子癱在地面上。

    「花六,你這王八蛋為啥跑這來裝神弄鬼?要是不老實交代,我就五馬分屍你,把你扔進對面的河溝裡餵魚蝦。我花二一向說到做到,你到底說不說?」

    花六垂頭喪腦、兩眼緊閉,一副視死如歸樣。花二心裡一氣,揪住花六的耳朵左右那麼一擰,花六就俯首帖耳招了供。被趕出月紅酒店的花六整天街頭轉悠,東討一口飯西討一口煙地過活,日子久了,身上的西裝也破爛髒污得不成樣子,變成拖布狀。一天,他看見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停在月紅酒店門前,連忙趕過去湊熱鬧,看從車上下個什麼人,一看不要緊,他看到油光水滑的花東興,之前在月紅酒店打工時和他撞過面,聽人說他是縣官,打身邊經過骨頭肉酥成一團,手心一層層出汗,心裡哆嗦著,還想小便。他慌、他喜,從小到大,他只見過金福那樣的鎮官,倭瓜面,手指甲藏著泥垢,話不過三句就罵娘,還特別能欺小凌弱。而眼前這個縣官長相斯文,和人說話和善,身上還有那麼丁點陽剛味。他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咧開嘴傻笑,像馬屁精那樣直朝花東興點頭。大概是他的傻笑很惹眼,花東興走過來伸出白皙的大手握住他,他潮濕的汗手接觸到那雙白皙的大手,猶如握住太上老君的神手。他感到自己是在做夢,直到晚上,他相信自己不是做夢,而是活在真切的現實裡。

    花東興進去老半天,花六還在月紅酒店門前轉悠,他餓得頭暈眼花,這個時候誰給他笑臉,他就會緊密盯向誰。花東興握了他的手,不嫌棄他是個破爛乞丐,待會兒乞討點吃喝肯定有門。他一忽坐在台階上,一忽摸摸亮得照影的轎車,一忽低頭踩死幾個螞蟻連泥帶土吃進肚子。遇到毛毛蟲,他像遇到大餐,眼睛放了直,毛毛蟲這傢伙塊頭比螞蟻大,吃到嘴裡有嚼頭,他沒管嘴裡一股土腥味,吧唧地嚼著。花東興在客房裡等一個叫慧慧的女人,等待中他信步來到窗下,凝神望向窗外,抽了根人家送給他的雪茄,花六所有的舉動盡收眼簾。他覺得好奇,和慧慧床上撕滾舒服得抽魂拔心後,慧慧拿了錢鬼魂一樣飄走,他穿好衣服也鬼魂一樣飄到樓下。

    「官爺,給點錢吧,給點吧。」花六黏糊糊湊上去。

    花東興看了眼左右,那時剛好中午,太陽火辣辣,行人比往日少許多。花東興一眼瞧見地面上殘餘的螞蟻屍體,皺了下劍眉又舒展開。前兩天看完電影焦裕錄,被焦裕錄的事跡所感染,像當時學孔繁森那樣信誓旦旦。那些日子他立誓要做個好縣長,做個好公僕。回到家裡乾脆吃素,繃著臉要老婆撤掉桌子上的葷菜,津津有味地吃幾樣素菜,一連幾天沒吃葷,還特地吩咐老婆挖些苦菜蘸醬吃。從前胖老婆為減肥偶爾吃些苦菜,煩惱得他整天一副苦巴相,如今他親自吩咐老婆挖苦菜吃,老婆被他嚇得晚上睡覺起來好幾次看他,唯恐他神經出問題拿刀宰了她。他一有特殊舉動,老婆特別警惕,夜裡睡覺老不踏實,老怕他拿刀子捅向她肥厚的脂肪。中午去食堂吃飯,把五菜一湯改為一菜一湯。湯是西葫蘆雞蛋,菜是素炒青椒土豆片。就餐的下屬們每個都呈現苦瓜臉有樣學樣。一星期後,比學趕幫熱潮變成發家治富熱潮,焦裕錄的形象逐漸於花東興腦海淡漠,他肚子裡的饞蟲開始復出,家裡外面大魚大肉、飛禽走肉、生猛海鮮呼啦啦被他喚來,老婆再次警惕,晚上幾乎不敢合眼,實在支持不住,挪了被褥去別的房間住,門鎖得很緊,外加一把寬大椅子頂在門口。

    領導改了食譜恢復從前那種朱門酒肉,下屬個個臉上披金帶彩,吃相簡直無法形容,個個都像饕餮的老母豬。回到辦公室閒著沒事幹,張三就跟李四議論長工資的事。張三說得趕緊混個官銜,日後工資長好幾級呢;李四說有能力做大老闆去呀,那點工資連他媽女人的奶子都買不全,還指望養家餬口?張三仰臉大笑說李四目光短淺,熬上幾個來回,長的工資就會翻倍,說縣委機關幹部那是全縣的頂梁,頂梁骨瘦如柴,哪裡還能為全縣人民當好家站好崗。所以,只要人在縣委機關,鈔票會利滾利升值。

    花東興拾回一半學焦裕祿時的激情,另一半激情則是私心雜念。此前,他在馬路上經常留意花六這樣的乞丐,可惜沒一個滿意的,那些乞丐連說聲謝謝都不會,別說日後歌功頌德他。眼下這個叫花子耳聰目慧,這樣的叫花子打著燈籠難找,他眉開眼笑地湊過去,拉住花六一隻又髒又臭的手,態度熱情又溫和。(其實他的手也沒多乾淨,他的手剛摸完慧慧……)

    兩隻髒污不同的手觸碰一處,變得十分融洽和自然。

    吃這東西多久了?

    天天吃。

    怪不得你忍饑挨餓,氣色還不壞。

    我想吃飯。

    年輕輕的,咋不找份工作干?

    干了,找了,被人家給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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