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是誰,我跟他說說,咱花妖鎮不瞎不傻的年輕人都得有事做。
老闆是花二。
花六的一句「花二」,完全覆蓋住花東興內心那點焦裕祿思想,他永遠忘不了花二的心機,為當鎮長錄像威脅他;拿上邊關係打壓他,逼他扶位鎮長職務,讓他灰溜溜成為傀儡。上邊那個秘書抽巴著驢臉批評了他,說他用人不當,像花二這麼優秀的年輕人應該重點培養。末了驢眼珠子一逛蕩,命令就成為雷打不動的鐵令。不容他思考、不容他下手、不容他喘息,他就得連夜召開常委會,把上級的意思強加到自己頭上。他是在面帶笑容內心流血情形下執行的任務,他當時心裡想的、嘴裡說的、行動做的全亂套顛個,它們之間相互衝突矛盾著。心裡想剝花二的皮、抽花二的筋;嘴上卻極力表揚花二;行動上又是另一副嘴臉,要人把花二叫到縣裡,花二一到,他立刻怒目而視,好似見了幾世仇家。他眼珠子冒火,驢臉拉得比上邊秘書還長,眼珠子瞪得比花二憤怒時瞪得還圓,裡面佈滿血絲。他咬牙切齒地對花二說,你小子今兒贏了,但不保準明兒會不輸。富貴多炎涼,你小子最好識相些。
一句「花二」,讓花東興改變最初想法。最初想法是請眼前這個髒了吧唧的要飯小子吃飽肚子,然後為他謀個差事。現在花東興準備利用這個叫花子。
「你小子叫啥?」
「花六。」
「好端端被人家給涮了,你也不覺得窩囊?」
「覺啊,可沒辦法,人家花二現在是惹不起的大爺。」
「要是我支持你呢?」
花六眼珠子轉了幾轉,就有了心眼和主意。
「你咋個支持法?」
花東興把花六叫到車裡,車子開到一個少人少車的十字路口停下。花東興拍了花六瘦骨嶙峋的肩膀說:
「我每月給你五百塊零花錢,你有吃有喝,吃飽喝足想幹啥都行。打個比方說,花二讓你淪落街頭、讓你日子不好過、讓你丟盡顏面,你就給他來個以牙還牙。」
「啥叫以牙還牙?」
「以牙還牙就是誰拔了你的牙,你就拔了誰的牙。誰讓你牙根子疼到心,你就讓他牙根子疼到骨頭縫。聽說花二這小子在鎮郊蓋了別墅式小樓,你呀就讓他住不安生,讓他夜夜發毛、天天缺覺。」
「花六明白了,感謝領導指點。」花六腰板挺得倍兒直,只差沒行軍禮沒打立正。
當天,花東興帶花六來到一家驢肉蒸餃店,花六一口氣吃下十五屜蒸餃,每屜裝有十二個小孩拳頭大小的蒸餃,花六一共吃下180個蒸餃,還沒盡意,但他不好意思再向花東興討要,再者多日肚子空癟,吃得太多,肯定會腸冒肚翻。那天,花東興當即掏出五百元遞到花六手裡。回到縣上,花東興在一次扶貧會上把和花六的陰謀篡改得面目皆非。他說自己把一個乞丐挽救成對人民對社會有用的人,雖說付出很多代價,但覺得值,畢竟和黨的好幹部焦裕祿拉近距離,他感到十分欣慰。下面真假掌聲混成一片,上面他激情萬分,臉紅脖子粗地演講著。真假掌聲越強烈,他越激動,越激動,越口若懸河。
花二建新居那會兒,花六就一桿子扎到新居周圍,白天隱藏在草叢中飽睡著,晚上用竹籤扎野雞野兔子烤了吃。那時天氣旺熱,他睡在露天草叢裡涼爽又透氣,只是時常挨咬。半夜醒來,渾身被咬得全是腫塊,於是他返回鎮子買了蚊帳和鋪蓋。白天睡得舒服,晚上吃得流油,花東興給的錢還能跑到鎮子吃大餐,花六那段期間簡直美出泡來。花二的新居竣工,花六挪了位,行李搬到新居後院的林帶裡,在幾棵樹中間用草繩子編製了一張窩棚,睡上去晃悠悠,像睡在海綿上,比睡在草窠子裡強百倍,他甚至想一輩子住在這裡。那地方隱秘又透徹,左右是公路,花二家任何舉動,他都瞭如指掌。他像個神出鬼沒的偵探,終於在某天勘察出新居住了人。從那天起,他白天是人晚上做鬼,做得樂此不疲。看到花二家人嚇得魂不守舍,他樂得直打滾。雞叫頭遍,天色蒙亮,他從鬼變回人,回到林帶的窩棚裡死豬樣睡去。他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快敗露,被花二逮個正著。先前花六是受金福挑唆調戲月鳳、掘月鳳的墳、燒裝潢店,現在又受花東興指使扮鬼嚇人,新仇舊恨一股腦湧進花二腦海,花二怒不可遏地扭住花六那根細長雞脖子,只要花二那麼用力一扭別,花六的雞脖子就會連筋帶肉地落下。
花鐵匠、花大、花春桃怕弄出人命,都轟上前拽住花二。花二一抬胳膊,他們就給甩到一旁。花二眼裡露出凶光,花六的魂早已出殼,他閉上眼睛,一副受死模樣。以往他做了壞事,都是跪地搗蒜似的求饒,如今他橫下心準備被花二擰斷脖子的那刻早日到來。橫豎一個死,他反倒平靜下來,一瞬間視物模糊,眼前矇矓跳出迷迷茫茫的黑點,黑點漸次擴大變成一群手拿鏈條白臉滔滔、頭上長角的小鬼。它們嘻嘻哈哈、唧唧喳喳向他湧來。
花二用力扭別下去的瞬間鬆了手,花六軟泥樣癱巴下去,倒在涼爽的地板上,以為是到了陰曹地府,閉著眼,一動不動。花二踹他一腳,他才睜開眼睛,一摸臉還有熱氣,一看燈光下站著的不是閻王而是花二,知道自己沒死,這下他才想起搗蒜似的叩頭。花二看了眼丟盔卸甲的花六,拖死狗般把花六拖進屋外的倉庫裡,五花大綁住,光當關上倉庫門鎖上。返回室內交代花大送水送飯給他,冷眼瞥了花春桃,頭沒回一下地離開。花春桃感受到那一眼的厲害,那一眼分明在告訴她愛咋樣隨你,和一老一少兩個大男人住一起不嫌不方便儘管住下去。
捉了半個晚上的「鬼」,大家都很疲憊,一覺醒來早過了雄雞唱白。平常日子,花鐵匠都在天剛蒙亮起床,撮一煙袋旱煙,出去一轉悠就是半上午,回來趕啥吃啥,吃得津津樂道。如今睡得呼嚕四起,實在得針扎上去都不會醒。花大通常都把飯菜熱在鍋裡,自己飯菜攪拌一起吃完,背上灰不溜秋的帆布包,蹬上一輛騎上去嘎吱響的自行車奔往學校。可是捉花六的第二天早晨,花大睡過站,只有花春桃早醒離開。花春桃去了鎮委會,她這次很珍惜副鎮長頭銜,有些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味。
花大起床時過了上課時間,幸虧他上午沒課,他哈欠連天地穿好衣服,這才想起花春桃和倉庫裡的花六。他敲了下花春桃的房門,沒應聲,他一推,門嘎吱開了,裡面散出杏香,他定睛一瞧,床上空無一人,被子整齊地碼在一旁,一個小扣子落在床中央。花大撿了捧在手心裡,感覺小扣子有無窮力量吸引他,最後乾脆把它藏到內衣兜裡,準備找機會還給花春桃。這時他充分理解什麼叫愛屋及烏,他太喜歡花春桃,花春桃又太喜歡花二,那愛像鉤子,鉤成一串連環愛,誰也挨不上邊。愛者心痛,被愛者無知。他、花二、花春桃形成看不見的人間悲劇。
花大洗刷好,去廚房紮了圍裙,米淘得清清爽爽放進飯煲裡,按了粥鍵,他又像模像樣做了蘿蔔鹹菜,蘿蔔切成丁塊,上面撒了碎香菜碎青椒,鹹淡適宜,純芝麻香油吃到嘴裡麻酥酥香,接著又煎了昨晚剩下的餃子。飯菜做好,太陽半拉牆面那麼高,他打算叫醒花鐵匠,花鐵匠這時提著煙袋鍋子進了飯廳,父子倆一見面說了每天常說的話,父親問「起了」,兒子回「起了」。兩個人便坐下來吃飯,飯桌上雖人氣稀薄,卻吃得沸沸揚揚,花鐵匠食慾一向好,大口嚼飯,往肚子咽時咕嚕一響,進餐氣氛立時被挑起來。花鐵匠不管吃啥飯菜都離不開大蔥、辣椒,這會兒,他喝口粥,吃一隻油煎餃,再咬口大蔥和辣椒,香得他吧嗒半天嘴才嚥下嘴裡食物。花大飯量輕,此刻也被花鐵匠挑起食慾,他平常只能喝一碗粥,看花鐵匠吃得噴香,他又盛了碗粥,學花鐵匠的樣子,吃一口粥,夾一塊蘿蔔鹹菜,還破天荒吃了大蔥、辣椒。但他始終沒動油煎餃子,他實在吃不動,花鐵匠倒是吃了半盤子油煎餃。
吃完早飯,花大突然想起倉庫裡的花六,想起花二的吩咐,把剩餘的油煎餃折到一個盤子,用一隻湯碗盛了鍋裡的粥,上面撒上鹹菜,放進一隻方型托盤裡,準備端給花六。走到門口,花鐵匠叫住他:
「幹嗎去?」
「不是倉庫裡還有人嗎?總不能餓死他。」
「餓死活該,那種缺八輩子德的玩意有奶便是娘,誰給點好處,啥缺德事都敢做。好好的人不做,偏做鬼嚇唬人,你說啥媽養的?」
「缺不缺德也是條命,何況二弟囑托過要給他送飯送水。」
「你二弟竟整些歪道事,把那傢伙送去派出所多省心,捆在咱家倉庫做啥?當古董啊?」
花大沒再回答花鐵匠,端了托盤走出門外,沿著碎石小徑來到倉庫。打開倉庫門,一眼看見花六在拚命掙脫繩子。想破開五花大綁的繩子不是件容易事,於是他翻跟頭打靶地在地面蹭著,企圖通過磨礪粉碎繩子,頭磕青臉磕腫,他也沒在乎,只是一個勁撲騰摔打自己。倉庫門一開,一大把亮光射進來,刺得花六閉上眼睛。花大走近一些,扶起他,拿掉他口裡塞著的毛巾,讓他張口吃東西,他死活不張。
你不餓?
餓得想吃屎。
那就快吃飯。
我想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