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太太帶著無限憧憬一臉喜悅撲向久別的花二,並沉醉在花二的懷抱裡,花二則帶著理不清的複雜心情迎合了玉潔。從最初充滿心機的出擊到滿心感激,花二不知到底怎樣定格和玉潔的關係,但他是有恩必謝有仇必報的人,因此當玉潔說出「我想你」,他才會脫口說出「我也想你」這樣的話。花二清楚要是不心存感激,那話打死他也說不出口。他是個嘴巴很硬的男人,連跟月鳳都沒說過甜言蜜語的軟話,如今為個鎮長職位,他簡直改頭換面得有些令自己陌生。
玉潔住進月紅酒店的第二天晚上,花春桃粉墨登場。一天一夜沒見花二影,又沒打通花二電話,花春桃急得坐立不安,沒到下班時間,便衝出鎮委會。站在馬路上,她想起沒坐鎮委會的車,儘管鎮委會到月紅酒店沒多遠,可她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飛過去。一輛三輪車打身邊經過,她叫了過來。放在平時,她不會看一眼三輪車。她瞧不上眼三輪車這個交通工具,覺得坐上去矮人半截。三輪車伕的腳力很好,蹬得輪子直飛。她坐在上面目不斜視盯著前方,唯恐熟人看到她。她打小就愛慕虛榮,穿著從來都是新花樣,和花妖鎮的姑娘們形成鮮明反差。
人家四五月份剛脫棉衣穿著薄毛衣薄毛褲,她學大城裡姑娘們的樣,穿高筒襪時裝裙。花妖鎮有一陣流行燙劉海兒,她看不上眼,覺得俗氣,便把劉海兒剪成一排齊,看上去跟五四青年或日本學生差不多。花妖鎮的姑娘們沒特別情況都在二十五歲之前完婚,到了一定年紀,不管對方啥樣人品啥樣家世慌慌張張嫁過去。她在這一點又超乎尋常,沒遇到好男人,她寧可一輩子當老姑娘也不匆忙嫁出去。她極端蔑視那些隨便出嫁隨便和男人生孩子的姑娘,認為她們缺乏頭腦,隨便的婚姻能幸福嗎?隨便生下的孩子能優秀嗎?總之,她一切舉動都和花妖鎮的姑娘們不一樣。因為不一樣,人們就高看她一眼,好似她身上流著名門望族的高貴血脈。
差半條街到月紅酒店,花春桃提前下了三輪車,街上的人和往常一樣來來往往,她做賊般不敢看人,唯恐有熟人認出她。本來半條街沒多長,也就三五十步的事,卻給她走出萬里長征那麼遠。她越緊張,路越好像沒邊沒沿。天熱,她沒穿裙子,有些汗濕。她在穿戴上總要和季節唱反調,總要和花妖鎮姑娘們唱對台戲。她穿了條微喇叭牛仔褲,上身穿了件黑色砍袖綿麻衫,脖子上掛一條十字架項鏈。十字架項鏈剛在省城流行,吸引來許多目光。那些目光多數露著驚奇,明顯把她當做外地人。她的頭更加傲氣地挺拔,她就是要做個外地人,她從骨頭縫裡看不起花妖鎮的人,認為他們庸俗、目光短淺,男人沒個好聲調,女人沒個好氣質。這會兒她給這些缺五音少氣質的男女瞟得很不自在,加上緊張,她出了不少細汗。
進入月紅酒店,花春桃碼直線上了樓。她去敲和花二住的房間門,沒人應答,又去敲花二的辦公室。只敲兩下,裡面的人奶聲喊她進來。辦公室裡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那小子看上去比花二還牛性,蹺著二郎腿,腦袋仰向坐椅靠背,挑著眼皮問她找誰,花春桃長這麼大只有傲慢別人的份兒,沒人敢隨便傲慢她,如今她被一個年齡在二十幾歲的毛小子傲慢,心裡的火氣直往上躥,要不是急著找花二,她會狠狠給他幾句搶白。她抿了下嘴唇,極力控制拙劣情緒。
「花總呢?」
「不知道,他只吩咐我看好電話。」小伙子眼皮依然抹搭著,回話也很冷。
花春桃本不想答理對方,可對方一再傲慢她,這是她最受不了的事,她一氣,沒能忍住,拙劣情緒一股腦發洩在小伙子身上。
「幹點擦屁股活就忘記自己姓啥了?德行。」
「你罵誰?」
「罵你,罵的就是你這跳樑小丑。」
小伙子忽地起身,握緊拳頭,擺出打架姿勢。花春桃一向蠻橫發潑,經驗豐富,對眼前這碟小菜根本沒放在眼裡。她冷笑著順手拎起門旁的拖布,陰陰地說:
「有本事過來,姑奶奶我還沒怕過誰。」
小伙子本是嚇嚇對方了事,沒想到對方動起真叫起勁,花總吩咐他看管電話順便接待來訪客人,他就這副模樣接待客人,花總回來有他好果子吃嗎?他懸崖勒馬換了副笑臉,對花春桃說起客套話,身上的傲慢一掃而光,讓座、倒水、拉家常,還險些露出職業本相。小伙子是只鴨子,為花二賺了不少利益,人也精明,還是個大學生,經常給花二出點小謀小計,頗得花二賞識。
得饒人處且饒人,花春桃不再和小伙子計較,坐下來邊等花二邊和小伙子嘮扯。嘮扯中,小伙子不由自主地講明身世,他說之所以弄出傲慢,完全是為抬高身價。自己是個鴨子,出來進去,總覺得矮人一頭。大學那陣好多女生追他,追求的女生多數為他那張俊臉。他仗著那張俊臉和追求的女生胡搞一氣,他嘗了她們的鮮,她們嘗了他的鮮,互不後悔、互不埋怨,好似吃家常便飯一樣隨意。畢業了,他在她們中選擇一個結了婚,開始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住媳婦娘家房子,時間一長,媳婦不幹了,也不再欣賞他那張俊臉,整天嫌這嫌那。他所在的公司,每月千來塊錢,顧吃顧不上穿。
媳婦眼眶子高,又貪慕虛榮,去夜總會唱歌認識個彪肥體壯的大老闆,眉來眼去幾個回合,便和大老闆勾搭上。隨後日子就散了,他覺得沒面子,媳婦寧肯和豬樣男人鬼混,也不要他。這說明什麼?說明錢的威力。他在報紙上看到月紅酒店招聘男服務生,月薪三千,就從省城奔過來。到了這裡,才知道工作性質。為報復媳婦,他決定做下去,男人做這行除了名聲不好,沒啥虧星,玩了女人,還從女人手裡得到實惠,這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事。等攢足錢,回省城買套像樣房子,不把媳婦羨慕得歪了眼才怪。遇到有錢婦人,服侍得人家舒舒服服,人家會賞給他一筆數目可觀的鈔票,有時乾脆開張支票給他,那是守時上班幾年也賺不來的錢。
花春桃聽得耳朵熱乎乎、腦袋暈乎乎,要不是小伙子向她坦露心跡,她還真被花二蒙在鼓裡。怪不得月紅酒店在鎮子裡這麼紅火,原來是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她有些暗惱花二,可瞬間她就原諒了花二。花二身上的各種好處足以抵消這點下三濫生意經。
三等兩等也沒能等回花二,花春桃有些心煩,小伙子滔滔不絕的話,她沒再聽進去,打算出去轉轉。下樓的時候,花二出現了,胳膊被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挎著,女人邊走邊仰臉朝他笑,笑得甜蜜又癡情。只有戀人間才可以這麼甜蜜,連她花春桃大庭廣眾下都沒這麼犯賤,這女人咋賤成這樣?咋敢輕易挎花二胳膊?花二不是隨便被女人輕浮的男人,這一點她領教頗深。可是事實擺在面前,花二不但任由那女人挎胳膊朝他賤笑,他本人也在偏頭向那女人回笑。那笑柔和又溫情,是她花春桃盼望已久的,他一次也沒送給她,即使對她在醫院裡照顧他心存感激,也是冷臉請她吃飯算作答謝。就是近期他迎合了她執著的愛情,也沒露過一次柔和溫情的笑。要是清楚他迎合她完全源自另一個女人,要是清楚他給她的感情完全是一種餘情排泄,要是清楚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在他身上開荒犁地,促使他慾壑難填下拿她當靶子練,她會不顧一切地撕了他,把他剁成碎片,不會動眼前女人一根汗毛。
然而她動了,不但動了,還動得驚心動魄,女人的頭髮給她捋下一大把。她什麼內情都不知,滿以為他是真心對她,是這女人不要臉。她忘記副鎮長身份,撕扯抓撓得非常猛烈。她出手迅捷,等花二反應過來,官太太玉潔的臉、胳膊都有了血檁子。他出手扭住花春桃抓撓不止的胳膊,一下子把她掄出老遠,頭啪地撞到厚實的牆上,腦袋破了皮,一股紅艷艷的黏液順著臉蛋淌下來。流血了,玉潔尖叫一聲,隨後喊「我的天」,滿眼是驚恐。女人見到血通常的表現就是這副樣子。花二站在原地沒動,也沒驚訝。他不能動,也不能驚訝。他在評估這兩個女人,哪頭重哪頭輕,他必須在短時間作出裁判。花春桃人比玉潔年輕漂亮,卻沒有玉潔那種呼風喚雨的本領,他要穩住鎮長職務,甚至幾年後升更大的官,就必須壟斷住玉潔。壟斷住玉潔,就必須捨棄花春桃,一山容不下二虎。沒有玉潔,他也不會真心對待花春桃,他心裡只有最初的戀情,那就是月鳳。他原想和玉潔有染就已經忘記月鳳,仔細一琢磨不是那麼回事,他捨不得丟掉月鳳的遺物,包括一隻桃木梳子。想起月鳳,他眼內立刻潮潤。這說明他依舊深愛月鳳。玉潔不過是他利用的工具;花春桃不過是一個可供操練的靶子。
他叫人扶走受傷的花春桃,花春桃甩開扶她的人,自己站起身,她撞成這樣,花二居然無動於衷,他是塊石頭嗎?就算是塊石頭也給她暖化。她對他付出的太多,為照顧他,她不惜丟掉副鎮長職務、不惜被人說東道西地往返月紅酒店,她什麼都給了他,他咋就這麼無情?花春桃眼裡的嫵媚全死了,只剩下怨恨。在家裡躺了幾天,痛苦了幾天,對花二還是沒死心。這是癡情女子的通病,女人一旦真愛上某個男人,會一點不打折扣把心掏給男人。頭上的傷好了,她又去找花二,去鎮長室,花二冷得嚇人,眼珠子瞅著別處問她啥事,她幾乎帶著哭腔懇求花二,說他們該好好談談,說他不該這麼對她。那該怎麼對你?花二的話刀子般鋒利、流水般無情,花春桃喘粗氣了,她的氣惱已經快要在體內炸裂,她真想衝過去抓扯得花二稀巴爛。去月紅酒店的總經理室,花二還是滿臉冰山,眼睛冷得冒涼風,要是沒事,你最好別來這裡。花春桃抖了下,還是作了最後掙扎,她忍住憤怒,眼內露出痛苦的笑。
「我怎麼就讓你煩成這樣?
「因為沒有愛。」
「你和那個女人就有愛嗎?」
「這和你沒關係。」
「花二,做人要講良心。」
「我現在不是人。」
花春桃含淚走後,花二坐在那裡反覆問自己到底是不是人。是人有什麼好處,花二咧嘴冷笑下,在花妖鎮,是人他就得低三下四給人當孫子,他就當不上優秀企業家,他就得受窮,他就得吃金福那個敗類的暗虧,他就當不上鎮長,當不上鎮長,他就得繼續吃金福的暗虧;不是人,他就能一手遮住花妖鎮的天,美好事物就能滾著爬著往身上湊。人生苦短,他必須逐步把自己變成不是人。不是人,他可以為所欲為、天馬行空,想幹啥幹啥。是人,他就得被人的條條框框封鎖住。
還是不是人好啊!
花二由衷地發出感歎。
人都不是了,女人算什麼?何況是自己不愛的女人,無所謂對不對得起。他沒那些精力對得起張三李四,他只要對得起現實。現實是每天晚上和玉潔春宵幾度地過,玉潔心花怒放時會摟住花二一陣許諾,說鎮長算不得什麼,在省城那就是個小蝌蚪,咱要做縣長、做市長……花二的唇便熱乎乎地貼上去,玉潔便幸福地閉上眼睛,兩個人再次蕩入愛河,在花二和花春桃曾經纏綿的床上翻雲駕霧。
花春桃無聲無息,沉默得讓花二感到恐慌。花春桃一向是個潑辣子,什麼事都不甘下風,如今他把她從身邊毫不留情地踢開,她會那麼安分老實度過每一天?她肯定是在打什麼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