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金福的臉色不再那麼蒼白,可也不好看。看著金福低眉順眼,花東興卸掉負擔。負擔一卸,他就想起花春桃。對正在往出邁步的金福說,你去叫花春桃過來一下。金福去車上叫來花春桃,花春桃因為花二即要走馬上任鎮長一職,對花東興態度蠻好。客氣話、笑臉沒少投入,花東興的膽子大了起來,動手摸了花春桃柔軟滑膩的小手,他說這隻小手像畫上畫的呢。花春桃和花東興的沙發中間隔了只窄條茶几,因此花東興做出順手牽羊的事很容易。花春桃覺出有些不對勁,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告辭說,縣長沒什麼事,我得趕緊回去,說金福、汪明都在車裡等她,說著起身就走。花東興叫住她,一臉嚴肅狀。
你還沒匯報工作呢?
時候不早了,改天再匯報吧。
改天?哈,你可真有組織紀律性。
讓花二向你匯報吧。他是鎮長。
花春桃詭譎地望一眼花東興,人就消失得沒有蹤跡。
車上,金福正琢磨將來如何利用花春桃復位,花春桃步履匆匆地趕回來。金福心想完了,一定是這小娘們送給花東興釘子吃才這麼快回來。這麼一想之際,老婆打來讓他恨不能長翅膀飛回去的電話。
那叫啥事?公爹強暴兒媳未遂,被兒媳一笊籬打死。這可是經久不散的新聞,連城裡的狗崽隊都會激動得心驚肉跳。金福一回家,得知詳情,啥都沒說,沒埋怨老婆,也沒罵爹是畜生。他很心平氣和。
娃他娘,為爹準備後事吧。
咋準備?
買最好的壽衣給爹穿上。
那棺材呢?
當然得用上等木材,木匠要鎮子裡最出色的。
爹這老渾蛋不配。
住口,蠢貨,現在不能論配不配,把這醜事壓下去為上策。
你說咋辦就咋辦吧。
出殯那天娃們不准上學。
可娃們要考試了。
別囉唆,聽我的沒錯,告訴娃們,出殯那天,我一咳嗽,你和娃們立刻哭天喊地。
金大牙暴死,周圍鄰居議論紛紛,說金家老爺子雖說年已古稀,可身子板硬朗,一口氣能從鎮東走到鎮西呢。七大姑八大姨出來進去把死人當嗑嘮,金家有人抬進一口紫紅色棺材,她們互相碰胳膊肘,說瞧瞧,倒是鎮長哩,看那棺材多氣派。有人就搗蛋,說別忙等你駕崩那天讓兒女給弄口水晶棺,那才叫瀟灑。金福老婆腫著臉買回一大摞壽衣料,金光閃閃的惹眼。她們就說,瞧瞧,人家多孝順,別看丑了吧唧,心眼好使著呢。有人插嘴說,那叫心靈美,和「渴望」裡的劉慧芳差不多。實在沒啥可說,她們又把話題繞回來,金家老爺子挺硬朗的身子骨,咋說沒就沒了呢?是啊,身子骨挺硬朗的,咋說沒就沒了呢?
好端端的活人咋一下子沒了呢?
這話被人念多了就成為謎團。
人們茶餘飯後在這謎團裡猜來猜去。
金老爺子不會是跌了吧?
聽幫忙喪事的人說金老爺子頭上有傷哩。
咋,是給什麼人打死的不成?
會是什麼人?
金福、老婆聽了一陣手麻心跳。
聽說金老爺子年輕那會兒風光時結下不少仇怨呢。
金福、老婆找到安慰似的,手也不麻,心也不跳了。
誠惶誠恐了一些日子,金福開始和花二展開新一輪鬥爭,鬥爭得沒邊沒沿、鋪天蓋地、明槍明放。新官上任的花二一副小人得志樣,一臉殺氣兼傲慢地從人前經過,人就矮一截地從他身邊溜過去。他就暗笑。認為人性都犯賤,你愈答理,人愈不自量力,不知自己吃啥飯活著,還會見你軟時把你當麵團捏。你強硬、一臉氣衝霄漢,人就狗樣低眉順眼。
花二在一本哲學書上讀到這些話,雖不全面理解,但大概意思瞭如指掌。他偷閒時反覆告誡自己,一定要做個黑臉將軍,把鎮委會牢牢握在手心裡。這次走馬上任,花二比先前還有道行。養精蓄銳這麼久,他對未來頗有信心,骨子裡的仇恨一點點抓撓他,提醒他。金福完全成為傀儡,副鎮長當得不如一個放牛娃有尊嚴。花二見了金福還客氣地叫他鎮長,行動上卻把金福打入十八層地獄,他把金福副鎮長管轄的事全都擼掉,平分給單張子和花春桃。金福成了空頭司令,成了群眾眼皮底下的廢物,群眾見到他不再送笑臉,拿斜眼瞅他;有群眾念他之前恩典過,沒放斜眼,可和他打招呼一臉冷冰冰。群眾現實得讓他喘不過氣,他氣得兩眼冒火、血往上衝騰,終於沒能忍住憤怒,站在走廊不管三不管四地破口大罵:
「他媽的都是些現實鳥,老子得勢那陣子,一個個賤得恨不能屁股上長出尾巴。」
罵得唾液翻飛,走廊裡沒人敢走動時,他又乘興大罵花二:
「花二,我****八輩子祖宗,不,****一百輩子祖宗。我讓你斷子絕孫,不得好死。你他媽幹嗎這樣整治我?那會兒我整治你也沒這麼狠吧?好歹我是個副鎮長,你他媽咋就啥都不讓我做?你他媽……」
花二、汪明打外面進來,聽到罵話,汪明有些費解不知什麼人在罵。花二毫不費力聽出是金福在罵人,知道金福這條騾子發了瘋,他必須及時把金福的瘋勁逼進體內,讓那瘋狂在體內結包冒膿。他聞聲噌噌上了二樓,遠遠甩下汪明,豹子似的站在金福面前,拎小雞般拎起金福的衣領前後一聳,金福的骨頭就有些發松發軟,身體裡的火氣也被驚嚇到骨縫裡。
「說,你為啥罵人?日誰祖宗?誰不得好死?誰斷子絕孫?這像個領導幹部說的話嗎?簡直像掏大糞的,我看你這個副鎮長當膩了,也好,明天去收發室收信吧,算是反省,反省好了,我再考慮讓你坐進副鎮長辦公室。怎麼,瞅個臉不服啊?要不要我送你幾個饅頭吃。」
花二握緊拳頭在金福眼前晃,金福尿出半截尿,尿水順著褲管往下淌。花二一見鬆了拳頭,畢竟自己站在領導階層,太過分容易引起民憤。民是啥?民是面也是刀。恰到好處收了場,既表明他花二有肚量,又表明他花二決策的事沒錯。
汪明走過來,他必須穿過金福、花二才能抵達書記辦公室。他眉頭緊繃著,有些進退兩難。經過他們,他必須停下腳過問,花二、金福這對冤家,他哪個也不想得罪。得罪誰都對他沒好處,風水輪流轉,不知哪天又改朝換代。現在花二得勢,沒準啥時金福又得勢。他壓根不想在小鎮子混世面,但他需要好評語,他就必須比猴子還精明。他果真成為精明的猴子,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轉身走了,去商店轉悠半個點才慢悠悠返回鎮委會。那會兒金福憋了八屈去了收發室,他的辦公室被花二封了條。他想一斧子劈開,又缺乏膽量,男人的尿性他一點沒有,花二一晃拳一瞪眼,他就不攻自破。他老怕自己的眼睛會被打瞎、腿會被打瘸,老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聊以自慰;他想告到縣裡去,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太糊塗太荒唐,上邊沒人,他花二敢這麼揚性?
不動聲色忍下去,他又覺得委屈,肚子裡的憤怒快撐破肚皮。他這時很佩服花二的忍性,他揚性的日子,花二被打壓得幾乎步步啃屎,他指東,花二不敢向西,為的是啥?為的是他找不出理由開除他花二。忍一時亮一世,他怎麼沒能忍一時,偏讓花二有機可乘?要是他不站在走廊大罵,他人還在副鎮長辦公室喝茶水、品煙味呢,雖說沒了主要業務,但畢竟留有門面。如今這算什麼,一個堂堂副鎮長竟然當起收發員,不讓人笑歪嘴,自己的嘴也愁歪。他咋就沒忍住,咋就沒像花二那樣老練呢?人家懂得什麼叫「忍辱負重」,懂得什麼叫「人簷下須低頭」,他咋就這麼不堪一擊。窮途末路,他決定去找汪明談談,或許他能雲開霧散見晴天。汪明一向是牆頭草,哪邊風硬向哪邊倒。金福一進門,他便知道下文是什麼。他先下手為強,還是躲,他能咋辦?去向花二求情,肯定會引起花二懷疑。他還有個把月鍛煉期限,幹嗎要得罪花二?何況短期花二會任牢鎮長職務,他還要花二往鑒定欄裡填美言呢?弄不好還會是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的下場。吃過金福家數次飯菜的汪明心虛得不敢抬眼看金福,假裝整理桌面上的文件,頭不抬、眼不看地說他馬上去縣裡開會,說有啥事回來再說,金福張開的嘴巴只好合上。
花鐵匠住進去的第一天,東張西望一陣,滿意得黃牙齜出好幾次,臉上的肌肉又在跳。他激動得幾乎不能控制,都忘了花大說這裡鬧鬼的事。獨立二層小樓,比先前在家門口蓋的那個二層小樓要體面,外觀錯位式,咋看都是洋玩意。裡面寬敞明亮、裝潢氣派,樓上樓下都有衛生間,一樓整個面積被大廳包圍,心裡啥愁事都給寬敞的大廳趕跑。二樓共有六個大房間,都臥室裝扮,臥室外面又是寬敞的大廳,大廳中央擺設了雕塑之類的藝術品,一面牆被古色古香的書櫃佔滿,裡面的書籍五花八門。花二沒啥學問,可喜歡讀書,腦袋裡缺詞少語時,他就拿出一本帶畫帶解說帶拼音的古書認真讀,一讀就是半小天。這些書是他從月紅酒店搬過來的一部分,月紅酒店還有比這大的書櫃、比這多的藏書。
一邁進大廳,花鐵匠頓時精神大振,說話提高了嗓門,大廳像回音壁,花鐵匠的話蕩來蕩去。
「花大啊,先前我還不願意來,這裡多敞亮,家就該這個樣,不能窩屈,趕明你們哥倆就在這娶妻生子延續花家香火吧。你弟還真有本事,看把這牆武裝得多帶勁。」
花鐵匠對新家太滿意,連續吸幾口煙袋,煙全都經過嗓子再從鼻子冒出來。
「爹,你別忘了這裡不乾淨,有鬼。」
沒等花鐵匠出聲,一旁的花二白了眼花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