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開完會返回市委途中,突然上來胃痛,便吩咐司機向家開去。吃完胃藥,丈夫像往常那樣喊了妻子。沒應答,丈夫疾步上樓來到臥室,見妻子躺在那裡,以為妻子果真睡著,沒打擾,給妻子掖下被,匆匆離開。丈夫一走,她霍地起床,急忙打開衣櫃拽出順心順眼男人。因為驚嚇,她再無心情玩感情遊戲。那天要是給丈夫抓到什麼把柄,後果她很清楚。即便丈夫不提出離婚,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任她呼風喚雨,不管對錯地寵她愛她包容她。
丈夫出國考察得兩個月後回國,她本應跟著去,可她有了新打算,想去遠些地方打野食。月紅酒店的鴨子有兩個,都年輕帥氣,都缺少男人味,鴨子和她做愛像具殭屍,她沒從鴨子身上得到快慰,又去找花二。花二本想利用鴨子和官太太搭上友好關係,沒想到兩個鴨子全被她開出境。花二翻江倒海地想,市委組織部長要是放話給花東興,花東興得夾著尾巴效勞,不出幾日他又能坐上鎮長寶座,他一不圖當大官,二不圖去花妖鎮以外的地域做官,他就要在花妖鎮耗下去,和金福耗個你死我活。他給一竿子擼到底連正經辦公的地方都沒有,到處打游擊,東屋轉西屋地干雜活,金福那王八蛋就是要看他出洋相,他這口氣無論如何嚥不下,可生氣不如爭氣,咋能爭氣?眼前的官太太就是他爭氣最好的工具,那樣一來他勢必辜負月鳳,可男人要為大事而活。他一握拳一咬牙,昔日那個錚錚硬骨的花二不見了,目光柔和勾人,像磁波,官太太被這磁波吸了去。
花鐵匠覺得兩個兒子近來都怪怪的,心裡有些七上八下,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大兒子花大,他怕他為事轉不開磨犯下瘋病。花大整天往鎮委會跑,有時還帶了包子和骨湯,花鐵匠感到蹊蹺,跟了好幾天花大。花大去鎮委會前頭髮梳得油光水滑,新買了套西裝,是當時流行的藍毛料,領帶也換了新鮮顏色,鞋是當時流行的白皮鞋,身上打哪一經過,散著濃郁的香水味。平常日子,花大穿戴一向隨意簡樸,一件灰色夾克終年不離身,天冷得出門割臉,他外面穿了羽絨服,裡面照樣穿那件灰色夾克,進屋一脫羽絨服了事。他不習慣只穿毛衣辦公,一天他穿毛衣了,毛衣是那種棒線織就的,好看大氣,是灰白相間的顏色。花鐵匠閒著沒事,三轉兩轉轉到花大的辦公室,看到花大和平常不一樣的穿戴,心裡直打鼓,這小子咋這樣怪,有了相好了?可咋沒見相好來過酒店哩?
「爹,您老坐下吧,幹嗎站在那兒盯著我?」
花鐵匠這才覺出有些失態,收回眼神,抖了抖參差不齊的山羊鬍,自言自語說,爹老了,你和花二也該成個家,別要求太高,女人不缺鼻子少眼的就中唄,啥叫好看,覺得對上眼,就叫好看。
花大急於去鎮委會,沒和花鐵匠搭話,他知道花鐵匠的脾氣,要是聊扯得對心情,會和你聊扯到天黑,要是聊扯得不順心,會橫眉立目跟你吼。花鐵匠不習慣香氣,為使花鐵匠盡快離開,花大假裝去廁所叫來保潔員,保潔員每天都往辦公室噴灑清香劑,花大吩咐保潔員再噴灑些清香劑,保潔員拿了清香劑滿屋子噴下去,一股水果香立刻瀰漫全室。花鐵匠撲了下鼻子,那香味還是灌進鼻子,他打了個噴嚏,提了煙袋邊往出走邊數落說,一個大老爺們咋能稀罕花裡胡哨娘們用的玩意,敗興,敗興。
花鐵匠一離開,花大忙不迭去了鎮委會,他想只要看一眼花春桃就好,「花春桃」這個名字,他一點都不陌生,花二住院時向他介紹過,他當時被花春桃那雙梨花帶霧的眼睛迷惑得氣都有些喘不勻,可人家愛的是花二,對他啥意思都沒有。他假裝找人,東屋瞧瞧西屋看看,最後在辦公室看到花春桃。花春桃的副鎮長雖被擼掉,但沒像花二那麼慘。金福猴精得很,花東興在他面前提過花春桃,他就有了數路。花春桃和花二是一個爐灶裡的煤球,他本打算嚴懲花春桃,讓她和花二一樣打雜,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懸乎,要是將來花春桃成了花東興的小二奶,他就不會有好日子過。花春桃抗旱救災中臨陣脫逃,幾個月沒照面,非常時期可以非常對待,擼了花春桃副鎮長職務,誰都說不出啥。擼花春桃時他還沒得到花東興那色迷迷的暗示。安排花春桃進了辦公室,為自己留下後路,花春桃說不出啥,別人也沒法嚼舌根。
花大站在門邊一陣望,花春桃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報紙,那雙漂亮眼睛垂直在報紙上,黑黝黝的長睫毛像兩扇好看的幕簾垂掛在眼睛上。他半張著嘴巴,口水不經意順著嘴角淌出來。那時走廊沒人走動,他壯了膽子,索性頭探進半開著的門裡。花春桃始終在看報,他也就始終在看花春桃。看得兩眼生疼、脖子發酸時,他鼓足勇氣敲了門。花春桃好看的幕簾抬起來,態度溫和地問他有啥事。花大和那雙黑幕簾對視上,滿心跳得要碎了般。他不知如何回答的瞬間,智慧突然開了殼,臉紅脖子粗地回說他是來感謝她的。花春桃一聽這話嫵媚地笑了,一笑嘴角上的小痦子動人地抖兩下。
「應該的,都是自家人客氣個啥。」
花春桃的一句「自家人」,讓花大從頭到腳一陣暖和,又很快從頭涼到腳。她說的「自家人」,可不代表針對他,她是把花二當做自家人罷了。為不至於尷尬場面,花大連忙回敬說「那是,那是」,就曲終人散。再不走,他有可能做出什麼荒唐事,比如衝動地抱住花春桃,或者說出不該說的話。倘使如此,不但丟了名聲,而且會讓花春桃瞧不起他,花春桃在追花二,他這個做哥哥的中途插上一槓子,那算啥?他還是人不是?為了那層神秘的好感和愛情,他得守護住心裡的真實想法。
二兒子花二,花鐵匠只是出於好奇,花二把臥室搬到樓上的辦公室,好好的為啥搬了住處?花鐵匠咋想都沒能想通,他這個兒子從來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不像花大,啥事思來想去。花二把臥室搬到辦公室不說,近來還神秘兮兮的,見了花鐵匠慌張地避開眼線,一塊吃飯時,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吃相狼吞虎嚥,完全變個人,先前,花二總是一副紳士樣吃飯,嚼東西不露齒,吃得相當慢、相當斯文。
花鐵匠打算看個究竟,一天晚上,花鐵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看幾眼電視心更煩,電視裡演了兒孫滿堂的一家人在熱熱鬧鬧地過節。他花鐵匠呢,年近古稀,膝下沒半個孫男弟女不說,日子過得散了架子,住的家是旅店,兒子們擰著勁不成家,這個說忙,那個說沒相當的,再這麼下去,花家肯定會絕種。花鐵匠尋思來尋思去,最後決定去找花二掏出心裡話。花大有過瘋病,他不能過分刺激,苗頭只好對準花二,花鐵匠躬著腰倒背著手上了頂層。到了頂層,花鐵匠已經氣喘吁吁,眼神也似乎不夠使,到處是華麗的綵燈,到處是歌舞笙蕭。各種歌聲從房間竄出來,打在花鐵匠的耳朵上。樓層的面積很大,這是花二長遠目光的設計。走過幾個長廊,花鐵匠看到「總經理辦公室」字樣懸在一個寬大的門上方。花二的辦公室落在安靜拐角處,除了一間大會議室,再就是水房和衛生間靠在樓正北,其他娛樂全在正南。燈光刺眼地投放在走廊裡,花鐵匠一時不適應,順手關了幾個開關,走廊暗下來。花鐵匠不緊不慢地來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前拽了下門,門鎖著。他以為花二去了別處,掃興地背過身。
剛要挪步離開,裡面有了動靜,接著是尖聲浪笑。浪笑聲乍聽去像什麼在叫,仔細聽去,花鐵匠的骨頭軟下來,是個女人在笑,可女人咋在兒子的辦公室呢?莫非撞到鬼?花妖鎮一直不太平,解放前那陣鬧霍亂、鬧匪幫,解放後,凡是姓花的都給抓了起來,說是姓花的家族叛國求榮,要接受政府審查。花鐵匠一家也不例外,花鐵匠的爹收割完稻子給人五花大綁到村公所。
事實真相是,一個花姓學者和一個日本學者關係友好,日本學者回國後邀請花姓學者去東京,花姓學者對學問孜孜以求,於是搭上去日本東京的客船。怪就怪在那家人太愛顯擺,逢人便說兒子去日本留了洋。那時小日本剛垮台不久,人們心中的嫉恨還很深刻,一傳十、十傳百,三傳兩傳傳到村公所。最可惡的是花姓氏族統一起來在十里八鄉舉行了慶賀儀式,敲鑼打鼓,身穿花花綠綠的衣褲串街走巷地扭啊唱啊蹦啊,一下子惹怒村公所。花氏家族被抓後,人們分析了花氏家族的反常舉動,就說,人腦袋蛇身子的花妖來了。更為令人驚奇的是,村公所放人後,花氏家族的人只剩下小部分,人被關進去沒幾天就死了,死時全都瞪著眼張著嘴,似乎有什麼心事未了卻。
浪笑臨近門口,花鐵匠有些毛骨悚然,他當時腦子裡的概念是兒子不在,兒子辦公室裡哪來的女人?鬼,一定是鬼。花家短短幾年內死了仨女人,這個酒店就是建在花家原址,肯定留有邪氣。花鐵匠站在那裡想了想,決定和小鬼鬥個你死我活。他一腳踢出去,厚厚的門板上撮出一個深刻腳印,裡面的浪笑戛然而止,像突然停了的鐘擺,啥聲音都沒了,針掉地上也會出響聲。花鐵匠邊踢門邊破口大罵:
「王八羔子下的賤貨,沒為花家留下一男半女,還好意思來花家鬧騰,有種的你給我出來現世,要是你今天不離開陽世死纏我兒子,老子會去找道士,打得你冒綠水,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裡面靜得有些瘆人,又趕上電量不足,燈光一閃一閃,花鐵匠毛孔放大,手腳酥麻,但他為保護兒子,打算與鬼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