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5章
    花騾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依然是副笑臉,居然在小洋樓門前的石頭上坐下。坐下去的花騾子沒矮下多少,花騾子人高馬大,站起身比花鐵匠高一頭,當年花騾子就是靠著人高馬大、能打能鬥,才被革委會主任看上。花騾子是人送的綽號,花騾子的真名叫花勝,由於綽號叫得順溜,久而久之人們忘記他的真實名字,連花騾子本人都幾乎忘記真實名字。除了填寫必要表格,讓他想起自己還有個官名。花騾子從皺巴的衣兜裡摸出煙口袋,掏出煙紙和一抹旱煙不慌不忙捲起來。煙捲好叼在嘴上,齜出暗紫牙花子,極其真誠地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他說,老鐵匠啊,當年是我不對,我也是糊里糊塗捲進其中,那時日子過得見了缸底,革委會主任看上咱,又每天給咱吃香喝辣,你說咱能白吃人家白喝人家的嗎?老哥,你說對了,那陣子我真是吃人飯不拉人屎啊。一抹混濁的淚滾落下來,滴在腳面上,花騾子趁機斜眼看了花鐵匠,見花鐵匠沒動聲色,趕緊又擠出一滴混濁的淚,目的在於引起花鐵匠注意,認識到他的真誠,他的下一步才能順理成章地進展。這樣的小苟且是花騾子慣用的手段,看上去不減當年。

    花鐵匠不瞅不看花騾子,眼睛木訥地瞪著前方,前方出現二十幾年前一些模糊的影子。花鐵匠過門沒幾天的媳婦被革委會主任金大牙看上,金大牙千方百計接近花鐵匠媳婦,起早貪黑瞄著花鐵匠家那扇木柵欄院門,可花鐵匠每天都和媳婦一起出入、一起返巢,過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歸的田園生活。那時金大牙還不是革委會主任,花妖鎮也還風平浪靜,所以他不敢明目張膽做壞事。他等啊盼啊,終於有一天給他逮到機會,花鐵匠不務農了,在村東開了個鐵匠鋪,整天忙活在鐵匠鋪,晚上也是日頭沉底才進家門。金大牙在鐵匠鋪開張的第二天糊上鐵匠媳婦,那天早晨花鐵匠很早離開家,躲在後牆根半宿的金大牙哆嗦著身子現了身,時節已是深秋,凍了半宿的金大牙一下子抱住出來喂雞鴨的小媳婦,小媳婦被突然的摟抱驚嚇住,手裡的野菜盆光當落地,雞鴨們驚得滿院亂飛。幾分鐘後小媳婦才知道喊人,人沒喊來,反倒被金大牙用手死死堵住嘴,隨後小媳婦被金大牙攔腰抱進室內。金大牙把小媳婦丟在炕上,餓狗般撲了上去。那時候花鐵匠在打一副水桶,鐵片不夠了,他扯過一張大鐵片,剛要裁剪,突然想到家裡剛好有一塊小鐵片,是上次在家裡為人打東西剩下的,花鐵匠大步流星由村東走向村西的家。

    一進院門看到那只摔碎的野菜盆,叫了幾聲媳婦,沒人應聲,他大步邁進室內。那時金大牙正拚命撕扯小媳婦的衣服,小媳婦用盡氣力抵抗,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剩下半個褲襠擋在要害處。金大牙太投入,花鐵匠進來,他一點沒感覺。媳婦被人欺侮,花鐵匠拿起一隻扁擔猛夯過去,金大牙才從小媳婦身上敗退下,捂著被打破的腦袋倉皇逃命。

    打那件事發生後,花鐵匠把媳婦帶進鐵匠鋪寸步不離,以為這樣,媳婦就會安全。突然有一天花妖鎮多了許多戴紅袖標的男女,村委會的廣播喇叭喊得讓人睡不著覺,喇叭裡天天喊「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這樣的口號,花鐵匠不明白「無產階級革命」是什麼意思。有一天鐵匠鋪來了十幾名戴袖標的,為首的就是金大牙,他們惡狠狠地砸了鐵匠鋪所有實物,把那些鐵片和顧客沒來得及取走的水桶全部當廢品賣掉,末了一把火燒了鐵匠鋪。花鐵匠這時似乎明白什麼叫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所以當他被五花大綁拉到批鬥台上,當他被金大牙逼問「什麼是無產階級革命」時,他痛快地回答了金大牙,他說,無產階級革命就是賣掉爛鐵片子、一把火燒了鐵匠鋪,金大牙齜著牙一陣大笑,然後命令身旁一個高頭大馬的傢伙押花鐵匠下了批鬥台,給群眾揍得鼻青臉腫。隨後金大牙又發了話,命令人高馬大的傢伙把花鐵匠的尿揍出來。高頭大馬的傢伙就是花騾子,花騾子毫不客氣地伸出他那又硬又大的拳頭,一下子把花鐵匠的胳膊打錯踝,不顧花鐵匠疼得齜牙裂嘴,又一下子把花鐵匠錯踝的胳膊背過去,只這一背,花鐵匠便疼暈死過去。金大牙趁機去了花鐵匠的家。

    花鐵匠媳婦那時已身懷六甲,沒像從前那樣天天跟隨花鐵匠往鐵匠鋪跑,也沒像從前那樣把飯菜煮好放進一隻筐裡親自送給花鐵匠,而是把飯菜熱在鍋裡等花鐵匠回來吃。左等右等,飯菜熱了又熱也沒見花鐵匠回來,媳婦有些急,挺個大肚子打算去鐵匠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當口,被金大牙擋住去路。媳婦驚恐萬狀地望著突然出現的金大牙,直往後退步子。金大牙嬉皮笑臉地往前湊,動手摸了下媳婦滾圓的肚子,還摸了媳婦依然不失色的俊俏臉蛋。媳婦退到極限,也就是身子靠了牆,張口喊救命。金大牙順手給了媳婦一記耳光,惡狠狠地說,現在花妖鎮是天老大他金大牙老二,喊誰都沒用,又告訴媳婦花鐵匠已被革命小將綁了遊街。媳婦聽說花鐵匠被人綁了,就問為啥綁花鐵匠?金大牙齜出一顆大牙,獰笑著回道,花鐵匠是資本主義苗子,無產階級必須專政他,否則花妖鎮會出現成千上萬個資本主義苗子。

    金大牙說完淫笑著撲向媳婦,媳婦這回沒喊叫,知道喊叫已是多餘,乾脆閉了眼,任由了金大牙的凌虐。金大牙畜生般強暴了媳婦,等金大牙滿足地從媳婦身上下來,媳婦已經咬舌自盡。那個年代的女人很純真,也很愚昧,就那樣帶著滿腹冤屈死了。媳婦滿嘴吐血沫子,身子逐漸僵硬,金大牙知道事情不妙,再怎麼威風,畢竟惹出人命,於是提起褲子倉皇逃離花家。

    花鐵匠被花騾子一陣毒打,又游了街,到了傍晚,花騾子才找人把花鐵匠錯踝的胳膊扶位。被折騰一整天的花鐵匠月上柳梢時才被准允回家,一進家門,發現屋裡黑咕隆咚,叫了幾聲媳婦,沒人應聲,花鐵匠的心不由得一陣緊縮。往常只要媳婦在家,他多晚回來,媳婦都會點亮油燈等他,邊等邊在油燈下納鞋底,如今不但屋子黑暗,還靜得嚇人。花鐵匠念佛般閉了下眼睛,希望沒什麼事發生。他進了內屋,從內屋和廚灶連接的窗台上摸到油燈和火柴。點燃油燈,他不禁大吃一驚,媳婦滿身是血躺在牆角旁,下身的褲子褪掉一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臉色慘白如紙。花鐵匠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猜到是什麼人幹的。花鐵匠咬緊牙關擦淨媳婦身上的血漬,為媳婦穿上乾淨衣服,然後操一把菜刀老虎般呼嘯著奔出家門。那時候,金大牙在革委會一間空房子裡正和造反派們吃喝著,花鐵匠舉著閃亮的菜刀進來,金大牙立刻酒醒七分,沒等花鐵匠飛出菜刀,他一使眼色,花騾子等幾個力大如牛的後生猛撲向花鐵匠,把他反綁住,隨後一通拳打腳踢。直到打夠打累,才把滿身是傷的花鐵匠送進一間破倉庫關了禁閉。

    花鐵匠被關了兩天禁閉,精神完全倒塌,他急他跳他罵他砸,金大牙跟他玩起抓癢癢,一天一次水一次飯,讓你花鐵匠吃不飽也餓不死。花鐵匠哪裡吃得下東西,他時刻牽掛媳婦的屍體,雖說深秋季節,可屋子裡還是滿悶熱,要是再拖下去,媳婦的屍體會爛掉。花鐵匠有生以來第一次服了軟,他跪在金大牙面前哀求著,要求金大牙讓他回家葬了媳婦,說他葬完媳婦就回來,一定徹底割斷資本主義尾巴,並要求金大牙每天遊街示眾他。金大牙一聽,樂歪嘴角,心想日了人家的媳婦也算夠本,之前花鐵匠揍他那幾扁擔也都加倍償還,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鄉里鄉親的,何況他極力拍縣革委會主任的馬屁,從根本上就是報花鐵匠幾扁擔的仇。眼下仇也報了,殺雞猴也看到,花鐵匠的媳婦也給他日了,還糾纏著人家不放,就顯得自家太沒度量。話又說回來,要是沒跟花鐵匠結下幾扁擔梁子,他還不至於當上鄉里的革委會主任呢。那幾扁擔激發了他很多熱情。

    金大牙眼前一放光,命令花騾子放人,說往後花鐵匠由花騾子處理。花騾子願意怎麼處理都行,還說以後花鐵匠不用來革委會了,革委會有更重要的任務要辦,那些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才是重要線索,才要深究猛鬥,花鐵匠不過是個傻狍子,沒什麼值得深究細研。花騾子誤解了金大牙的意思,以為金大牙是在提拔他,給他掌權機會。花鐵匠埋葬媳婦的第二日,他便五花大綁了花鐵匠,給花鐵匠糊了頂尖頭帽,還給花鐵匠脖子上套條狗鏈子滿街遊蕩,時不時敲打下手裡的銅鑼,招徠四面鄉親。有些不知底細的鄉親以為花鐵匠真的是犯了什麼王法,不顧走鄉串戶的勞頓,跟著花騾子往前蹭步,有惡劣鄉親拾起石子向毫無防範的花鐵匠撇去。一天下來,花鐵匠被凌虐得渾身青紫、滿臉血污。

    眼前飛來過去的一幕幕,花鐵匠把煙袋鍋別在腰下,老鷹抓小雞般揪住花騾子的衣領,打算揪起花騾子。花騾子太沉重,沒揪起來,花鐵匠噹啷一拳擊在花騾子臉上,逼問花騾子當初為啥那樣對他。花騾子早已忘記過去為啥要抓花鐵匠遊街,在花騾子腦海裡過去的事情都成了模糊影子,好比他那只長了白內障的眼睛那樣模糊。他的記憶縮小得只能對家裡的幾個孫男弟女有印象,孫男弟女兩三個,要上鎮子裡的中學,可是家裡一貧如洗,總不能讓孩子們個個都輟學,眼下最要緊的是籌措到一筆學費。有了這樣的思維,花騾子蔫雞樣任由花鐵匠敲打已經光禿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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