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46章
    「這條褲子料子好。」她從布包袱裡抻出一條新褲子的褲腿,「就算他天天幹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載。你摸摸,這叫滌綸卡其,比帆布還經穿。」

    她心滿意足地翻騰起包袱來。自從她開始為張儉準備東西,每天都把攢起來的衣、褲、鞋摸一遍,欣賞一遍。也要多鶴陪她摸,陪她欣賞。她興致很好,常常說完「夠他穿三年五載」才想到他或許沒那三年五載了。但她又想,有沒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載去置辦東西。這年頭事情變得快,幾個月是一個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廠裡貼革委會彭主任的大字報了嗎?大字報上說他是「白磚」(白專),要選塊「紅磚」(紅專)上去坐主任的寶座。

    下一站就是勞改農場了。小環突然大叫:「停車!停下來!」

    司機本能地踩閘,一車子帶雞蛋、鴨蛋、香瓜的販子們都跟著叫:「我這蛋呀!」

    售票員凶神惡煞地說:「鬼叫什麼?!」

    「坐過站了!」小環說。

    「你要去哪裡?」

    小環說的是長途車發車後的第二站。她買的車票就只能坐兩站。現在她們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員每到一個站就站在車門口查票,省得她在雞蛋、鴨蛋、香瓜上來回跨著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聾了?」售票員二十多歲,拿出祖母訓孫子的口氣。

    「你那一口話俺們不懂!你斷奶也有一陣了,咋還沒學會說人話哩?!」小環站起來,一看就是罵架捨得臉、打架捨得命的東北大嫂。城裡百分之七十是東北人,南方人從來不跟他們正面交鋒。「叫你停車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機說道。

    小環想,當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還得頂太陽走一大段路。

    「你這車還開回去不?」小環問。

    「當然開回去。」售票員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兒倆再捎回去。」

    「下禮拜九我們開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員說。

    「那你得把我兩張車票錢還給我!」

    「你跟我到總公司要去。」

    兩人一拉一扯地閒磨牙,車靠站了。小環拉著多鶴下來,使勁捏捏她的手。等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遠處,她笑著說:「省了兩塊錢。我們花兩毛錢坐了這麼遠!」

    勞改農場沒有正式探監的房子。小環和多鶴給帶到犯人的食堂,裡面擺滿矮腿板凳,是按聽報告的樣子擺的。小環拉著多鶴坐在頭一排的板凳上。不一會兒,一個牙齒暴亂的眼鏡走進來,說他姓趙。小環想起女阿飛介紹的那位司務長就姓趙,馬上從包袱裡抽出一條前門煙。趙司務長問小唐在外面怎麼樣,小環把女阿飛小唐誇得如花似玉,請趙司務長有空去會會小唐,她做東請他們吃日本飯,喝日本茶。

    趙司務長進來時渾身戒備,很快讓自來熟的小環給放鬆下來,對小環說,這裡講話不方便,他可以讓衛兵把人帶到他辦公室去。小環馬上說:「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話早說完了!」

    趙司務長從沒見過如此活寶的探監家屬,忘了場合,露出暴亂的牙大笑起來。

    小環心裡一把算盤。趙司務長是能幫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絕對不領。要欠他,就欠一筆天大的總賬。

    趙司務長離開後,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押著張儉進來。張儉剛剛穿過陽光強烈的室外,進來站在門邊愣著,顯然一時看不見裡面迎向他的人是誰。

    「二孩,看你來了!」小環喉嚨給紮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擠出大致歡快的聲音。多鶴卻站在矮腿長凳前面,不敢確定這個長白頭髮的黑瘦身影是張儉。

    「多鶴!」小環回頭叫道,「瞧他結實的!」

    多鶴跨上前一步,突然給他鞠了個躬。她的神情還像是在辨認他的過程中。

    衛兵讓兩個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張儉坐到最後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說話聽不見哪!聽得見——這上頭讀文件,下頭的犯人都聽得見!可這不是讀文件呀!讀不讀文件他都得坐那兒!聽不聽得見都從這時開始掐表!探視時間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後,這兒還得開午飯,飯後讀文件!

    小環和多鶴隔著幾十排凳子看著張儉。窗子又小又高,屋裡只有清早四點鐘的光亮度,因此張儉看上去有些淡淡地發烏。

    有兩個衛兵在場,又相隔幾十條板凳,說的只能是不說也罷的話:「家裡都好」、「二孩常有信來」、「丫頭也常有信來」、「都好著呢」!

    張儉只是聽著,有時會「哦」一聲,有時會「哼哼」一聲笑。他雖然沉默不改,但小環覺得他的沉默跟過去不一樣,是一種老人的沉默,心裡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鋼廠有人貼小彭的大字報,要把他轟下台,說他『白專』。」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張儉沒聲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環聽出了絮叨:好個啊好!這年頭有好人當官的沒有?你老娘兒們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環想,他還比自己小三歲呢,心裡已經絮叨上了。那種對什麼都不信,對什麼都敗了胃口的人,才會像他這樣滿心絮叨。

    「你聽明白了嗎?小彭那小子一下台,準保就好了。」小環說。

    讓那兩個衛兵疑惑地交換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讓他對一切都敗了的胃口好起來。

    他「哼哼」一笑。聽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怎樣好起來。

    多鶴似乎一直處在辨認中。小環想,他留在多鶴記憶裡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樣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鑽小樹林、翻小學校牆頭的樣子,是在俱樂部舞台後面那些佈景裡的樣子。現在的張儉,恐怕只有她小環一個人不嫌棄了。

    小環慢慢站起身,身上骨節開始這兒那兒地響。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別省著,說不定還能來看你,再給你捎,啊?」

    她向一個衛兵打聽廁所在哪裡,然後走到無情的七月太陽裡去。她把一小段時間單獨留給多鶴和張儉。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兩個更加命苦的人綁在一起。誰也不要他倆,誰也不疼他倆,不就都輪到小環頭上了嗎?她小環這輩子怎麼碰到了這對冤家?

    回去的路上,兩個女人都各看各的風景。車子開出去五六站了,小環問多鶴,張儉說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說。

    小環從多鶴的寧靜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讓他倆單獨待了那一會兒是對的。張儉命裡的一部分是多鶴的,沒有小環在的時候,屬於多鶴的那個張儉才會活過來。

    她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兩人一整天只吃了幾個干饅頭。多鶴趕緊進廚房,下了兩碗掛面。多鶴非常寧靜,比去之前安詳多了。兩人一定講了什麼。兩個誰也不要、誰也不疼的人相互說了句什麼重要的話,讓多鶴如此寧靜?

    小環把多鶴跟張儉留在身後,自己出去,走進了陽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聲音叫喊。多鶴和他之間隔著幾十排板凳和一個衛兵。用她那種外人聽起來很費勁的話說了一句話。她得壓過知了的叫喊,所以她這句話也是喊出來的。她讓他每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想著她,她也會在同一時刻想著他。他和她在那一刻專心專意地看著心裡想出來的對方,這樣,他們每天晚上的九點,就見面了。

    他半閉的駱駝眼大了一下,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她知道他明白了。他還明白,她為了兩年多前和他鬧的那場彆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個大牆裡一個大牆外,她該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過每一天,每一個鐘點。現在她推翻了兩年多前對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著地面。

    他也看著地面。兩人常常這麼看對方:看著地面上,或空氣,或心裡的某個點,看見的卻是彼此。最早他們也這樣。飛快看一眼,馬上掉轉開眼睛,再把剛剛看到的在心裡放大,細細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頭一眼看到他,是在一個白色麻布口袋裡。白色的麻佈於是就成了一層細密的白霧。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白色霧靄裡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裡,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行動起來不像一般大個子人那樣鬆散,他的頭、他的臉比例十分得當。他把麻袋抱了起來,她的胸貼著他的胸。他抱著她,從烏黑一大片骯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們發出的嘎嘎笑聲。然後她給抱進了一座院子。從白色霧靄裡,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個很好的人家。進了一扇門,就像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很快昏睡過去。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口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口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很好看。男子漢的那種好看。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好看極了。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後……他又把她抱了起來,擱在炕上……

    她常常回憶她和他的這個開頭。有時也懷疑自己的記憶不準確。但後來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認,她怎麼會記不準確呢?不過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這個開頭的。

    這時他們一個是探監人一個是坐監者,他對她的邀約點了點頭。她的邀約讓衛兵們聽去,就是:每晚九點,想著多鶴,多鶴也想著你。你和多鶴,就看見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九點,多鶴總是專心專意地想著張儉,她能感到他赴約了,很準時,駱駝一般疲憊、不在乎人類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對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個世界,他也會準時赴約。

    一天,多鶴對一直揮之不去的自殺念頭感到驚奇:它怎麼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環還是天天歎著「湊合」,笑著「湊合」,怨著「湊合」,日子就混下來了。她也跟著她混下來了。按多鶴的標準,事情若不能做得盡善盡美,她寧肯不做,小環卻這裡補補,那裡修修,眼睛睜一隻閉一隻,什麼都可以馬虎烏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湊合著活得不太壞。轉眼混過了一個月,轉眼混過了一個夏天。再一轉眼,混到秋天了。「湊合」原來一點也不難受,慣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鶴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為此大吃一驚:心裡最後一絲自殺的火星也在湊合中不知不覺地熄滅了。

    她也學會給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環找的借口一樣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誰給你們包茄子餡兒餃子啊?誰給你們做粉皮兒啊?」「我得活著,死了上哪兒吃這麼甜的香瓜去?」多鶴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約,她每晚九點和張儉有約,她不能讓他撲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