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鋼廠的宣傳車到處開,鑼鼓震天響,大喇叭到處嚷,慶祝新的革委會主任上任。原來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敵人。小環在縫紉攤子上跟人談笑,說:「多了個新敵人也要敲鑼打鼓慶祝!」
新敵人的老賬要被重新算過。新敵人的老敵人要一個個重審。不久公檢法重審了張儉的案子,把他的「死緩」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環對多鶴說:「趁這個新主任還沒變成新敵人,咱們得把張儉弄出來,誰知道萬一又有什麼人再把這位主任拉下去,把賬又翻回去?」
她和趙司務長已經是「嫂子」、「兄弟」了。趙司務長開始還受小環的禮,慢慢就給小環送起禮來。他也跟小環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樣,覺得小環有種說不出的神通,很樂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環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有利可圖,是他的福分。每次來小環家,勞改農場幹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臘腸、木耳金針粉絲也都陸陸續續跟著來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環接近的初衷是為了接近女阿飛小唐,他一看見圍在小環縫紉攤子邊上的人爭先恐後、鉤心鬥角地討好小環,很快心生怨氣:「都不是個東西,也配給小環嫂子獻慇勤!拿一包醬蘿蔔也想在她身邊泡一下午!」
趙司務長指甲縫裡刮刮,都比那些人傾囊還肥。他替張鐵找了一份民辦學校體育老師的工作,張鐵住學校去了,從此張家不再有張鐵那塊抗日根據地。
小環一直不提讓趙司務長找關係重審張儉案子的事。她還得等時機。她對時機的利用、心裡的板眼總是掌握得非常精確。她準備春節之後再張口,那時候她給他做的一套純毛華達呢中山裝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張鋼回來了。出乎多鶴、小環的意料,他長得五大三粗。進門之後,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環問他去哪兒,他不吭氣,已經在樓梯上了。多鶴和小環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看樓下擱著一個大鋪蓋卷。等張鋼搬著鋪蓋捲上來,小環問他為什麼把家當全搬回來,不就回來過個年嗎?他也不回答,抿嘴對跟前跟後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陽台,黑子兩個爪子搭在他胸口,樂得嘴叉子從一隻耳朵咧到另一隻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陽台欄杆外面抖得啪啪脆響。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親熱什麼呀……我回來就不走了!」
小環和多鶴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長遠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圍在縫紉攤旁邊的人那樣做阿飛。這些抗拒學校、居委會、家庭的壓力,堅決賴在城裡的年輕人起初被社會看成阿飛,後來自己也就沒有選擇地做起阿飛來。小環看見二孩張鋼的手生滿凍瘡,手指頭紅腫透亮如瑪瑙,心想:做阿飛就做阿飛吧!
大年夜大孩張鐵也回來了,坐在飯桌上,把多鶴給每人盛的米飯倒回鍋裡,又換了個碗,自己盛了飯,坐回來,誰都裝作沒看見。二孩跟多鶴說他認識一個拉二胡的天才。是個老頭,他在淮北跟老頭學了一年的琴。
小環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劃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親熱!她想,完了,家裡的太平又沒了。年飯前哥兒倆還相互說了兩句話,現在又敵我矛盾了。晚上睡覺問題就來了,大孩張鐵把過道變成了他的臥室,並且宣佈誰也不准在夜裡通過他的臥室去上廁所。
誰都不答理他。
小環笑著說:「比日偽時期的東三省還麻煩,日軍、偽軍、抗日聯軍!」
第二天早上,小環最後一個起床,發現兩個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後回來,張鐵一隻眼是黑的。他過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對手,現在二孩長高長粗了,認真打,他命都難保。
張鐵在小屋的雙人床之間掛了一條布幔子,裡面是他的地盤,外面屬於張鋼。他宣佈不去民辦學校當體育老師了,理由之一是既然張鋼回到家來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體育老師掙的十八塊錢不值當他每天聽學生罵「日本崽子」。
小環只好日夜趕做衣服養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黃軍裝的風頭人們出夠了,又開始穿起藍的、灰的、米色的衣服來。年輕女孩子也開始把紫紅的、天藍的布料送到小環攤子上來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貨公司只有幾種布料,一個女孩子大膽些,帶頭穿了一件紫紅色帶白點的無領襯衫,馬上有十多個女孩子買了同樣的布,讓小環給她們做一模一樣的無領襯衫。從小環前面馬路上過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環數了數,她們一共只有十來個花色的衣服穿。
阿飛們也不再做阿飛了。他們的父母退了休,讓出了位置,他們頂了上去。他們剃了大鬢角、小鬍子、飛機頭,換掉了拉鏈衫、瘦腿褲、寬腿褲,穿上了白色帆布夾克,一個個提著父母的鋁飯盒,原來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氣。他們都沒忘小環阿姨,下班後路過她的攤子,還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帶給她新的時裝樣子。上海人、南京人現在時興在裙子的哪個部位裝一道邊,繡哪樣的花,等等。他們有時帶來世界和全國的新聞,還會討論一陣。
「田中角榮每天背一頁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嗎?」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時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鶴就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笑臉。
十月的一天,大孩張鐵跑到縫紉攤子上來向小環要錢。十九歲的人有許多開銷,吃、喝、抽、玩。這天他要錢是換自行車胎。張儉的自行車給二孩張鋼騎,張鐵買了一輛跑車,常常騎出去遠遊。小環把口袋裡兩毛、五毛的零錢往外掏。多鶴從身上掏出一塊錢,是原打算去買線的。張鐵接了過去。
「放下。」小環說,「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
張鐵把鈔票往地上一扔。
「給我撿起來。」小環說。
張鐵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動。
「給你小姨撿起來!」
「妄想。」張鐵說。
「回家再揭你皮。」小環說著,拿起湊成一堆的小鈔從縫紉機後面走出來,「來,拿去吧。」
張鐵走到小環面前已意識到上當了。小環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時往後一伸,抄起縫紉機上的木尺。
「你撿不撿?!」
張鐵眼睛眨巴著。
周圍已圍了幾十號觀眾,居委會的四五個女幹部全趴在欄杆上往樓下看。
這時一個外地口音說:「讓一讓!讓一讓!」
人們不情願地讓了一讓。被讓進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人,幹部模樣。他仰頭對幾個女幹部說:「我是省民政廳的,居委會在哪裡?」
五個女幹部馬上對下面吼叫:「朱小環,回家打孩子去!讓省裡領導同志看著影響壞透了!」
小環把大孩張鐵往那一塊錢鈔票的方向拽了拽。
「撿!」
省民政廳的幹部飛快地從「三娘教子」的戲台穿過,上樓去了。
張鐵因為需要小環兜裡的錢和地上這一塊錢,在小環顫顫悠悠的木尺下彎下腰。他的臉血紅,充滿喪失民族尊嚴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錢的時候,有人小聲笑了,他的手又縮回來,木尺卻摁在他後腦勺上,他高低不是,人們大聲笑了。
張鐵把錢仔細數了數,「還缺兩塊!」
「對不起啦,你媽和你小姨幹了一上午,就掙了這點兒。」小環的縫紉機輕快地走動。
「那你讓我拿什麼去換胎?」張鐵問。
樓上一個女幹部伸出頭來,叫道:「竹內多鶴!你上來一下!」
小環抬頭問:「啥事?辦公室不是給你們掃乾淨了?」
「省民政廳的同志要跟她說話。」女幹部說。
小環覺得她的客氣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廳首長有什麼話,下來說,竹內多鶴也叫朱多鶴。她有個姐叫朱小環,有人要把朱多鶴賣了,她姐想跟著分點錢!」
一會兒,五個女幹部都趴在欄杆上勸說,要竹內多鶴上去,是好事情。
小環懶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縫紉機,打手勢讓多鶴安心釘紐扣。什麼都由她來對付。
省民政廳的幹部下了樓,旁邊陪著五個女幹部。小環和多鶴看著他們。
女幹部們轟雞似的把圍觀的人都吆喝開了。大孩張鐵正要離開,一個女幹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廳的幹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遞到多鶴手裡,同時跟小環說:「竹內多鶴的情況我們瞭解得很詳細,信從黑龍江一直轉到我們省。」
小環看多鶴兩隻烏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個個地嚼、吞。
省民政廳的幹部又跟小環說:「和田中首相來的隨行人員裡面,有一個護士,叫做什麼久美。這個久美一來就打聽竹內多鶴。當然是打聽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中國政府的,說竹內多鶴當年怎麼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這封。」
小環對叫做久美的三歲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鶴講的那個悲慘的故事裡,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鶴,那斷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續了起來,她的眼淚成雙成對地飛快落在久美的字跡上。
民政幹部說:「真不好找。不過找到就好了。」
居委會女幹部們都站在旁邊,都覺得民政廳弄來一件讓她們為難的事。原來竹內多鶴是敵人,現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後誰沖廁所?
張鐵也認為自己面臨一道難題:這些年他習慣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廳幹部對多鶴的態度,不黑不白,他以後拿什麼臉子面對小姨多鶴?
小環早早收了攤子,陪多鶴一塊兒回家。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歎息歎息。多鶴卻忘了身邊還走著小環,兩手捏著那幾張用她自己的語言寫的信箋,走幾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毫不害臊地邊走邊流淚,都當成一道熱鬧看。
進了家門,多鶴仍然沒有注意到跟進門來的小環,自己坐到陽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環做了一盤炒豆腐乾,一盤紅燒茄子,一盤黃豆芽燴蝦皮,一盤木耳炒金針。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
張鐵、張鋼坐在桌邊,渾身長刺似的不知該拿這個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麼辦。小環給多鶴夾菜,看著她淚汪汪的,有形無魂地咀嚼著。小環朝兩個直著眼端詳多鶴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鶴幾乎什麼也沒吃,又去陽台上待著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邊。她低聲跟黑子講的話大家誰也聽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過了中國話、日本話。
小環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二孩張鋼進來了。不知怎的,他撫摩了一下小環的肩膀。大孩也跟了進來。似乎多鶴發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讓兄弟倆的關係有所緩和。兩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們是知道的。」小環忽然說,「小姨是你們的生身母親。」她把碗一個一個從熱水裡撈出來,按多鶴的法子細細地刷。多鶴刷碗是很講究的。
兩個男孩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當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為這個事情受盡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實她自己剛剛想到這件事。多鶴一定會回去的。田中首相的護士還能不讓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