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軍人看著他,眼裡的那種光芒似乎很少在非軍人眼裡見到。
張儉讓二孩回去告訴他媽,他姐的學校來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還是先跟您說一下,一般做母親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覺得她母親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談,也不遲,您看好不好?」
張儉有點心煩意亂了。這個軍人怎麼老娘們腔?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揮揮手,叫他走開,自己蹲了下來。空軍軍官也跟著蹲下來,蹲得跟他一樣四平八穩,顯然也是在掛著干玉米、干大蒜的北方農家屋簷下蹲著喝棒米查粥長大的。
等二孩一走,軍人遞給張儉一支煙。張儉擺了擺手。世上也有這麼黏糊的軍人。
「大叔,我來,是想調查一下張春美從小到大的成長情況。」
這讓她的父親從哪兒起頭?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好孩子。」
「她有沒有過精神上的非常表現?」
張儉不明白,不會是指精神病吧?
年輕的軍官一邊抽煙一邊講述起來。張春美到了滑校也是個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女孩子。問題出在她的檔案上。和她一批錄取的新生有幾十個,從南京上火車的有三個班,領隊的人負責管理三個班新兵的檔案。到了學校,張春美一人的檔案被丟掉了。那也不是個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複雜的社會經歷、家庭關係呢?就讓她重新填一張表格,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須一項項重新建立自己的檔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進了她新的檔案袋,她就從這一頁紙的表格開始軍校生活了。
張春美是沒說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練的滑翔機吐出膽汁來了,照樣要求超額訓練。不夠入黨的年齡,但她很快成了黨支部的培養對象。對了,主要是人緣好,跟人的關係處得放鬆、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來的。
出了什麼事?
事情就出在檔案上。她的檔案完全是假造的。因為她知道一個中學生到軍隊,檔案丟在路途上,這是個鑽空子的大好時機。
她造了什麼檔案?!
她填寫的表格裡,父親是公社社員,母親也是公社社員,哥、姐、弟都務農,家庭非常貧困,祖父祖母都癱瘓。本來誰也不會發現她的檔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個女生,有時會被別人的夢話吵醒。一個女生有天夜裡突然被張春美的夢話吵醒。這是什麼話?好像有些中國字,有些外國詞。第二天早上,這位女生告訴了張春美,當著全屋女生說:喂,張春美,你昨天夜裡嘰裡咕嚕講了一大堆外國話!張春美說她胡扯。那個女生說,等著吧!等哪天找別人一塊兒來聽,證明她不是胡扯。
張儉頭腦裡跑滑翔機,響得厲害,幾乎聽不見年輕軍官的話了。
……過了一陣,又有女兵發現張春美夜裡不睡覺,坐在床上。又有人發現她夜裡抱著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覺了。問她為什麼違反校規,她說同屋的女生說夢話太吵鬧,她無法入睡。教室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人睡的,上級要是查下來,會把這種不成話的事怪罪於學校的。兩個女教師的屋子可以搭個帆布床,女教師們即便有夢話要講,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無比吵鬧的大勢。於是就把張春美搬進了兩個女教師的宿舍。
張儉聽到此處,已經明白什麼將要發生了。
一個女教師在深夜聽到張春美用日語說話。女教師雖然沒學過日語,但她斷定那是日語。她悄悄起身,把另一個女教師推醒。兩人坐在床沿上,聽張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談笑裡夾著幾個日本詞彙。她們跟學校匯報了這件事。一個家庭極其貧困的農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窮鄉僻壤,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去哪裡學的日語?對她檔案和出身的懷疑,就從這兒開始。
張儉心想,丫頭那麼好的腦筋,怎麼幹出這種蠢事:假造的家庭是農民,農民不如工人階級呀?
兩個女教師沒有驚動張春美。她們裝著漫不經心地問她,家裡種的是什麼?一年種幾季稻?養豬嗎?張春美還真行,說的農務都還差不離。這時候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也多了:張春美怎麼看怎麼不是農村人,剛上學時洗澡,身上還有游泳衣的印子!農村女孩的頭髮不一樣,髮梢都有點焦黃,太陽曬的。那時同學們甚至認為,她說不定是某個大首長的女兒,有的大首長怕下級拍馬屁,不給他的孩子吃足苦頭,末了他的孩子還是個特權子弟。兩個女教師偷偷借了一台錄音機,張春美又開始講夢話的時候,她們給她錄了音。找來的翻譯把那些日本詞彙翻譯出來,更讓她們摸不著頭腦了——紅薯、土豆、裙子、狗、姨媽、松果、紅豆飯糰子……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張儉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全是這些話。有時候像小孩子說話,那種腔調、發音。學校的校醫跟張春美同學談了一次話。他只問她從小長大的環境,村子裡有幾家人。幾家人裡有沒有上大學念外語的。張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戶人家,一邊有一座山,山上開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搭上長途車。醫生說,家裡這麼窮,還送她上學嗎?她說家家都送孩子上學,那是個風氣很好的村莊。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場考試的,學校的幾個考官裡有一個記得很清楚,張春美考試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氣的紅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領,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環,絕不可能是鄉下女孩的裝束。學校保衛科被驚動了,跟張春美談了一次話,就把實情給談了出來。為什麼要假造一個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嗎?她不說話。不說話是要受嚴重處分的!她還是沒話。難道她的家長有虐待現象?她搖搖頭。搖得又狠又傷心,好像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我閨女現在在哪兒?」
「您知道在軍隊裡,假造身份是犯罪行為,要受軍法制裁的。」
「她在哪兒受制裁?!」只要丫頭能活著回來,受什麼也無所謂。
「暫時停了她的課,讓她住一階段醫院試試。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給她用一階段藥……」
張儉一張愁壞了的臉朝著他面前的地面。用什麼藥?可別把好好一個閨女用傻了!地上一隊螞蟻歡快地爬過,有的扛著什麼,有幾隻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螞蟻也是在「報喜」嗎?他張儉的閨女給人當瘋子關進了瘋人院,他心都痛出洞來了,螞蟻們照樣報喜。他聽不見年輕的軍人還在嘰裡咕嚕說什麼。他會去那醫院把丫頭接回來,兵,我們不當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
「……學校讓我來跟家長談談,看看張春美同學的生活環境。精神科的專家覺得張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東西並不是那種……比如說,假如她說自己出生在一個將軍家庭,這種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儉點點頭。
「我也去了您的廠裡。附近的居委會對張春美的母親評價也不錯。從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長環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學生——她的老師我都見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親談談?」
這時,公共走廊的陽台成了看台,欄杆上趴著一大排人。人們都在看台上看一個人民解放軍的空軍軍官和張師傅演出的什麼戲劇。空軍同志一定跟張師傅講了糟心的話,張師傅蹲得抽背縮頸,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頭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別成烈士做了雷鋒阿姨吧……
這時兩個女鄰居已經把小環拽到公共走廊上,兩條豎著從樓頂垂到一樓的大標語之間有個空間:她們指給小環看樓下蹲著的兩個人。
「是我們丫頭有啥事嗎?」小環大聲問道。
張儉一回頭,全樓的人都到場了。丫頭還沒咋的,已經要受公審了。他看見小環的話把多鶴也給招惹出來了,臉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個軍官。
他趕緊作了決斷。暫時得瞞住孩子她媽,什麼時候告訴她,怎樣告訴她,由他這個一家之長做主。
軍官對這位父親突然出現的獨斷有些吃驚。他站起身,打算告辭,這位父親卻仰起臉,朝他揮揮手。他走上主路,還看見父親蹲在那裡。他想這是個多老實的工人老哥,連請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兒突然給他帶來的打擊給打得站不起來了。
樓上四層看台上趴著的鄰居看著張儉慢慢站起來,頭暈眼花地站了一會兒,又老腰老腿地朝樓梯口走去。樓梯口的幾十輛自行車和這樓一樣破舊了,他碰翻了它們時,聲響像是倒塌了一堆廢鐵。張師傅沒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車,慢慢上樓去了。他對迎到二樓的孩子媽和孩子的小姨說:「都跑出來幹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頭生病住院了嗎?」
四層看台上的觀眾們聽清楚了,相互交頭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張師傅愁老了……」
張儉繼續對小環和多鶴呵斥:「都回家去!湊熱鬧!不出點事兒都不高興!」人們又相互遞悄悄話:「聽聽,還是出了事吧?」
他們沒有聽見小環輕聲催問:「到底丫頭生了啥病?」
走到四樓,張儉一陣懼怕。他們家是最後一戶,他和他的兩個女人要通過整整一條走廊的夾道關切、夾道疑問才能到達家門口。這些夾道的好奇眼睛,會突然發現張家一男兩女的蹊蹺。這是個容不得蹊蹺的大時代。
張儉把頭皮一硬,臉皮一腆,對夾道關懷的鄰居們笑笑,又對小環說:「空軍同志出差,順道捎個信。丫頭身體不好,住院治療呢!」
一走廊的鄰居們還是有點不甘心,但一看張師傅只跟他媳婦說話,無心理會他們,只好散了。
鄰居們只知道張師傅五天之後才買上了火車票。因為鐵路的某一段鬧奪權,兩派打起來,火車停開了好幾天。張師傅是去看望他女兒的。沒啥大病,就是睡不著覺,小環一戶戶地給鄰居寬心。睡不著覺就上不了課唄!不過等她睡著就好了,啥事沒有,小環串著門,讓鄰居們和她自個都想開些。二十戶鄰居都跟小環一塊兒被蒙在鼓裡。
只有小姨多鶴冥冥中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一個多月之後張儉回來了,又乾又瘦,像是一頭駱駝走了斷水缺糧、荒無人煙的幾十天路,兩隻眼睛成了兩片小沙漠。鄰居想,怎麼會成這樣了?
張師傅沒有交代丫頭的病情:她是否能睡著覺了,是否又去班級裡上課,又坐著教練的滑翔機上天了,又在學校的女籃球隊打球了。鄰居們只好等著小環來跟他們一一交代。不給一戶戶鄰居一個交代是從來沒有的事。這樓上樓下從來沒有誰家的事沒個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懸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沒聽張家人出來,把鄰居們為丫頭懸起的一顆顆心放下來。小環居然出出進進不提丫頭的事,當初丫頭去滑校誰沒有跟她依依惜別?鄰居們開始不滿張家人了:你小環別又拿兩個紅豆沙江米糰子來糊弄我們。
小環照樣嘻嘻哈哈,提溜著一捆韭菜上樓梯,碰上人,便嘻哈著說,這老韭菜聞著臭,包了餃子香著呢!回頭來吃,啊?
張家的小姨多鶴更安靜了,白白淨淨地站在樓梯拐角,給上樓梯的人讓路。有時人家手裡拎著重東西或肩上扛著自行車埋著頭登樓梯,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昏暗裡,像個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嚇一大跳。多鶴的多禮,安靜,以及她十多年來一貫對人們的不礙事,現在慢慢礙起事來。在鄰居們眼裡心裡,她也是個張家人從來沒給過像樣的交代的疑團。他們突然覺得,有關這位神秘的小姨,張家人把他們懸擱在猜想中,一擱十多年。這怎麼可以?樓上家家人的上下樓,進出門都沒有相互隱瞞過動機、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買點鹽。」「做飯呢?做的啥?」「棒子面發糕!」「車給扛上來了?要修啊?」「可不是,閘不緊!」「這麼晚了上哪兒啊?」「他媽絮叨死了,煩得慌!」……這位張家的小姨悶聲不響地過往,奔著誰也看不見的去向,幹著從來不向他們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著身問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給你搭訕下去的機會。
鄰居們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鴨舌帽背著工具包下樓了。廠子裡復工了。幾個月來,要出第一爐鋼,所以也是大事,鑼鼓彩綢又是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