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34章
    現在寫信給姐姐是兩個弟弟最樂意幹的事。他倆一連追問了姐姐幾次,為什麼很久不給家裡寫信。信終於來了,夾在一本《毛主席語錄》裡。一般丫頭給家裡寄三塊兩塊的鈔票,就裝在《毛主席語錄》的塑料封套裡寄過來,好像讓毛主席給看著錢特安全似的。她說能否請媽媽給她買幾尺農民自織的土布,做一件襯衫。丫頭的這個請求非常古怪,但小環還是照辦了。又過一陣,她又要一雙農家自製的土布鞋,明確說不要母親和小姨做的那種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頭越來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得姐姐:穿農民做的鞋是不忘我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戰略和小米加步槍的偉大傳統。雖然大孩在外面靦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頭頭是道,連二孩有時都給他震住了。

    他們發現丫頭還在古怪下去:問種過莊稼的父親小麥怎麼種,怎麼鋤,怎麼收;谷子和高粱什麼節氣種。父親一一給了她回答之後,跟小環討論:「你說這丫頭對勁不對勁?」

    「也沒啥不對勁吧?」

    「她不是要飛飛機嗎?成務農的兵了?」

    「務農不耽誤她當五好戰士就行。」小環收到了丫頭寄來的「五好戰士」金屬證章,給樓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拿到多鶴面前。多鶴不聲不響地聽小環講「五好戰士」是如何大的一個功臣,眼巴巴看著小環把證章拿走。第二天,小環發現證章被別在多鶴的枕頭上。

    「這證明我姐思想紅,作風硬,不忘農民是我國最貧窮的階級!」大孩是這樣解釋。

    二孩像是多了個心眼,把姐姐的信反覆看,每封信讀好多遍,想讀出謎底來。

    這是個天天翻出無數謎底的大時代。樓上的一個鄰居家裡突然闖來一群紅衛兵,揭了這家的謎底:台灣的潛藏特務,天天收聽台灣廣播。對面樓上的一個女人也被揭了謎底:在她做工人階級的妻子之前曾經是國民黨連長的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學裡,原來一個教師正經人似的,紅衛兵們稍微一追究,發現他是個漏劃右派。

    上百幢紅白相間的家屬樓破朽不堪,卻被天天刷新的大標語白紙黑字地統一了。哪幢樓裡多出了幾個反面人物,哪幢樓便淡妝素裹,大標語從前陽台後陽台飄然垂降,擋風擋太陽。

    大孩張鐵、二孩張鋼和黑子都覺得大時代的日子比家裡風光,常常忙得兩頭不見亮。尤其張鐵,也是一支紅衛兵隊伍的頭目,穿著拿父親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裝部的子弟交換來的破舊軍裝,對家裡三個長輩滿臉都是「你懂什麼」的不耐煩。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惡暑,人們搬著床板、拎著蓆子睡到頂樓上。半夜張儉被悶聲悶氣的搏鬥弄醒了。男孩子們夜夜都有搏鬥。他正要睡過去,發現這一對鬥士是張鐵和張鋼。雖然張鐵個子高,張鋼的擰種脾氣卻往往使他克服劣勢,反敗為勝。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襯衫沒什麼區別。張鐵打不贏往往出牙齒,牙齒緊扣在弟弟肩頭,卻毫不阻擋弟弟出拳出腳。最精彩的是兩人打得安安靜靜,十分莊重。

    張儉拉開了兩兄弟。張鐵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團糟,他脫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張鋼摸也不摸肩頭的咬傷。父親招一下手,要兒子們跟他下樓。大孩不肯動,二孩走了兩步,見哥哥不動,他也站下來。他不願單獨和父親去,成了先告狀、告偏狀的那一方。張儉瞭解他的小兒子,也不勉強他。他怕吵醒鄰居們,打了個惡狠狠的手勢:先去睡覺,賬他會慢慢跟他們清算。

    第二天早上,張儉在吃早飯,準備去上班,兄弟倆夾著草蓆下樓來。大孩走前,二孩走後,中間隔六七步遠,一看就是冤仇沒打完。

    「都站住。」他說。

    兩人老大的不情願,站住了。一對光膀子,四隻蠻橫的眼睛,活活是兩個小型造反好漢。大時代把這個家狂捲了進去。

    「站好。」

    都不動。

    「會站好不會?!」張儉吼。

    小環從廚房出來,看爺仨一大清早找什麼不自在。多鶴還睡在樓頂上沒醒。她每天晚上領回的字頭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從樓頂上下來之前,小環把她的帳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動的蒼蠅。

    兩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動一下。

    「為什麼打架?」張儉嚼著很脆的醃黃瓜開審。

    父親的話像是讓牆聽去了,一點回音反應都沒有。

    小環插足了。她一邊用手巾擦著大孩臉上的血跡,一邊說:「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觀點和二孩發生分歧了?」如今小環用來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紙上寫出來的黑字,「咋不先他姥姥的辯論辯論,讓咱聽聽也進步進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掄開了。

    張儉的手掄過來,給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頭當造反司令,你回來當一個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遠,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個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給我說,你倆為啥打?」父親問。

    二孩也堅決做啞巴。

    張儉對眼前的兩個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獰笑一下:「我已經知道了。」

    兩人畢竟不老練,都看他一眼。這回張儉幾乎可以確定他的猜想。剛才兩個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純屬好奇,大孩卻心虛恐懼。他是根據兩人都不告狀猜到了一半。兩人都不告狀十有八九是大孩闖的禍。大孩闖禍二孩很少告狀。反過來就不同,二孩在學校種種劣跡大孩都會如實告訴父母。二孩的劣跡確實也太多,通過大孩瞭解是必須的。

    那麼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闖了什麼禍?張儉很愛吃多鶴的醃漬黃瓜,嘴裡咕吱咕吱地嚼著,暗暗分析小哥兒倆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說話,你今天哪兒也別去。」

    二孩權衡了一下,兩眼混亂無比:外頭的大時代等著他呢!他在這裡為大孩坐牢。

    「你問我哥。」

    「他沒臉說。」張儉說。

    兩人全都大瞪著眼——父親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額上的一塊舊時傷疤,白得像塊骨頭。

    「你說,二孩!你爸給你撐腰!」小環把兩個男孩的早飯端出來。

    大孩精神已經垮了,挺出老遠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著木拖板上的橡皮帶子。

    「爸,你還是讓我哥他自個兒說吧!」

    「那你別吃飯。我的飯不給包庇壞分子的人吃。」小環笑嘻嘻地說。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發糕。

    張儉不能和他倆繼續磨牙,起來穿工作服、穿鞋子,揮手讓兩個兒子「都滾」!二孩卻不馬上「滾」,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張儉從鞋帶上抬起眼。

    「你別讓我小姨上樓頂上睡覺去了。」二孩說。

    張儉聽見廁所裡大孩刷牙的聲音停止了。

    「為啥?」他問兒子。一個大謎底就要被揭開。

    「樓上……有流氓。」二孩說。

    張儉的心突然跳得厲害,就像自己有什麼醜陋的謎底一點點正被揭起。

    「誰是流氓?」小環問,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說。

    張儉一直聽著廁所裡的寂靜。

    「他咋流氓了?」小環站起來,飯碗擱在桌上。

    二孩皺眉皺鼻樑,為小環逼他講如此不堪的事而憤怒,兩頰紅得發紫。

    「他掀開我小姨的蚊帳……還掀我小姨的衣裳!」

    張儉一陣噁心,剛才吃過多的醃黃瓜,這會兒遭罪了,酸黃瓜和那醜惡的景像一塊兒翻上來,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黃瓜變了味兒,攪和在醜惡景象裡直衝他的口腔。他奔進廚房,兩手撐在水池的水泥邊沿上,吐了起來。醜惡景像帶著刺鼻的異味,一股一股地傾瀉——一個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細細的黑影,這黑影潛行到一個床板邊上,揭開蚊帳,看見一具白嫩的女體,汗衫被睡眠捲了上去……黑影子還嫌捲得不夠,輕輕伸手,把那舊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點點往上掀,看見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還不罷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圓圓的一對東西伸過去……

    如此臭烘烘的醜惡景像是無法嘔吐乾淨的,它在他的胃腸裡開始了腐蝕。他的一雙胳膊肘不知怎麼已架在池沿上,頭從聳得高高的兩個肩頭之間耷拉出來,大口喘息。他感到那醜惡景像已經駐在他的內臟深處,漸漸腐蝕出一片醜惡的傷痕,接著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著那個不肖的東西,告訴他,那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份口糧。

    他和小環對視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慄的目光。

    「二孩,你喜歡你小姨嗎?」張儉問道。他心裡罵自己,什麼狗屁的話,這和他們說的事有什麼關聯。

    二孩沒有說話。

    「小姨跟你們最親了。為了你們,她都不肯成家。」他心裡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兒說?你想讓孩子們知道什麼?知道他們自己身邊有個魔怪似的謎嗎?

    在上班期間,廠房裡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又加上時而發生的鑼鼓聲,一爐鋼出來,也不知怎麼就成了「反修鋼」、「反帝鋼」、「忠字鋼」,然後人們就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向毛主席報喜。報一次喜可以喜一兩個鐘頭,也就是一兩個鐘頭不必幹活。張儉在如此的熱鬧中還企圖聽見自己心裡的討論:要把大孩往死裡揍一頓嗎?那多鶴會多麼傷心?假如她能夠公開她的母親身份,這樣的醜事或許不會發生。

    人們不知從哪裡弄來這麼多紅綢,到處掛綵球,吊車上也掛了四個紅色繡球。張儉為多鶴痛心極了,她活這一輩子,母親不是母親,妻子不是妻子。彩綢飄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們不一樣的人進了車間。張儉從吊車上看到為首的那個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廠裡一幫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給黨中央毛主席發賀電,告訴他們超額出產了多少「忠字鋼」。每個工人都得聽小彭的電文。

    張儉看著已經相當男人氣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談談多鶴,假如他還愛多鶴,就帶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為妻一回,也許還可以為母一回。多少年的瞭解,他覺得小彭的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們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著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藍色的那種,腰比較緊,有點像軍裝。盛夏的廠房就像煉鋼爐本身,小彭還一絲不苟戴著頭盔。他說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階級是工人階級。他說他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慰問大家,但還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時他走到一邊,拖過來一個移動冰棍箱,從裡面拿出一個大保溫瓶。他走到一個個工人面前,遞給每人兩根牛奶冰棍。

    張儉本來想跟他談的心裡話一句也沒了。他原以為小彭和他一樣,對送酸梅湯的書記膩味。張儉站在靠後的位置,溜號比較容易,但他剛走了兩步,小彭就說:「張師傅,辛苦了!待會兒咱們聊聊!」

    從渴望和他聊到懼怕和他聊,中間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張儉不知道這叫不叫收買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究竟是不是值當他那麼膩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見為淨。小彭的眼睛照準了他,他硬是避開了。他走進了廁所,干蹲了半小時。等他出來,人們告訴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經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廠停工了幾個月,因為鋼鐵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權,弄得所有工廠亂了套。張儉和對面樓上的朋友學會了養鴿子、馴鴿子。這天他和二孩帶著黑狗出門放鴿子,看見一個穿空軍制服的小伙子東張西望走過來。

    不知為什麼,張儉站下來,等他從大路拐上他們樓前的小路。他不知憑了什麼知道他會往這邊而不是那邊拐。空軍拐向他們,看看被煙熏火燎和大標語弄得只剩一點殘跡的樓號,問張儉知不知道這樓的二十號在哪裡。

    二孩眼睛一亮,瞪著年輕的空軍軍官。

    「您找誰?」張儉問。

    「我姓王,有個叫張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這裡?」

    張鋼再也忍不住作為張春美弟弟的榮耀,嘴快舌快地說:「張春美是我姐!這是我爸!」

    姓王的空軍跟張儉握了握手。張儉馬上意識到他帶了個難以對父母啟齒的消息來。他緊盯著年輕的軍官,他讓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麼事都受得住。

    「張春美同志身體很健康,您不必害怕。」軍人說。

    難道他在內心把自己支撐住,讓對方看起來是害怕?只要丫頭還活著,活蹦亂跳,什麼他都不在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