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33章
    傍晚五點的路上自行車發山洪一樣轟隆隆向前滾動。鐵道西邊,煉鋼廠的工人和軋鋼廠的工人交會,又和鋼板廠的工人會聚起來,從曬軟的柏油上軋過,路面立刻低下去。鐵道兩邊的蘆葦溝乾旱,紐扣大小的旱蟹暈暈乎乎爬上馬路,似乎開始一場大遷移,被齊頭並進的自行車輪碾得「辟辟啪啪」爆開。不一會兒,車流漫過去,路面安靜了,旱蟹們像是燒在陶器上的畫:蟹殼上十分細緻的裂紋、一對對未及出擊的鉗子、兩隻原本就望著蒼天的眼睛。

    多鶴從剛剛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過。家屬區近了,大路分裂成縱橫小路。樓房的紅磚不再紅了,白漆陽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樓房新時新得一模一樣,舊卻舊得千般百種。各家都在陽台上搭出陽台的陽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著一盆盆蔥蒜,或者花木,或者鴿子籠、兔子窩,或者朽爛的傢俱。有的人家的孩子們撿廢紙,陽台的陽台就堆了一捆捆廢紙,蓋著襤褸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攢酒瓶,那裡也是好倉庫。多鶴是用陽台的陽台搭了個棚,儲存一排玻璃瓶,裡面是醃漬菜餚。老遠一看,張家的陽台整潔得刺眼。

    多鶴背著一個帆布工具包,裡面裝著十來個未刻的鋼字。因為是計件拿工錢,她星期六就帶十多個字回家刻。她把縫紉機機頭收進去,夾上一個台虎鉗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鐘,肩膀有些疼,她剛換一個肩,一輛自行車夾在另外幾輛車裡過去。

    張儉正聽幾個工友談著什麼,騎上了坡。

    多鶴想,她在斜坡上走,他們騎上來的時候她是顯著的目標。他會看不見她?他是不想看見她。當著他的工友他不願意看見她。工友們講著車間裡的笑話或是非,她就成了個隱形的人。

    多鶴進了家,慢慢脫掉沾滿銀色鋼塵的舊布鞋。她解第二隻鞋的紐襻時,手指發抖,動作不準確,一直解不開。這隻手握刻字的小鋼銼握殘廢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的伸縮功能。

    她脫下又大又寬的工作服,裡面的短袖衫被汗濕透又焐干,一股令她噁心的氣味。她進了廁所,脫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膠皮管沖澡。她不捨得用刻字車間發的一周兩張的澡票,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週洗一次正式的熱水澡。洗了澡,進了大屋,見小環和張儉在陽台上說著什麼。兩人趴在陽台欄杆上,臉沖外,背朝屋內,小環邊說邊笑,張儉聽聽也跟著笑。多鶴的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話就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怎麼也別想鑽進去,穿透它。他們的親密也是她無法鑽入、參與的。他們這時的快樂不也讓她酸楚?這種親密得來的快樂永遠也不會有她的份。他們說著笑著,不時朝對面樓上一個熟人叫道:「來呀!上俺家坐坐來……」

    對於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裡的鋼字傾倒出來,擦得過分光淨、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長方形的鋼塊,登登登地響,聽聽也生疼。

    陽台上兩個人沒有聽見,肩並肩還在跟對面樓上的熟人耍嘴玩,說著笑著。

    多鶴統統聽不懂。那笑聲也難懂了,嘎嘎咕咕,從天到地都是話語和嗓音的稠雲迷霧。她想,這是一族多麼吵鬧的人!她在這些人中間活了這麼多年,怎麼頭一次發現他們吵得她活不了?!他們花多少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不吵鬧或許地板可以乾淨些,傢俱可以整齊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也不必「湊合吃」,「湊合穿」,「湊合活著」了。

    她拉出縫紉機。在這個家裡,每件東西都緊湊地鑲嵌在彼此的空隙裡,因此搬動它們的動作必須精確。一不精確就會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縫紉機的輪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見的秩序軌道,就撞在擺鞋的長條木板上,木板垮塌,一頭碰了一下帳桿,帳子癱軟下來,披散了多鶴一頭一身。多鶴在白色帳紗裡披荊斬棘,終於出了頭,穿木拖板的腳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來,連同腳上的木拖板一塊兒蹬出去。

    他倆跑來了。他們對她的表現也一點不懂。在一個窩裡活這麼多年,不願懂就可以一點也不懂。張儉和多鶴的親密是不見天日的,是幾年不發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環的親密天天發生,發生在一樓人面前,幾十幢樓的人面前。

    多鶴大聲說了句話。兩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終於懂了:她的意思是張儉見她背很重的東西而裝看不見她。

    張儉說了句什麼。小環怕她不懂,未等他話落音就替他翻譯。他的意思是工友們在講獎金不公平,要找領導,他不能在那個關口跳下車。再說他並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鶴又大聲說了句話。這回張儉愣住了,小環對她說:「你再說一遍!」

    她跟小環公然口角過多次,悶聲賭氣過無數次,從未見小環這副模樣:瞇細眼睛,一個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張儉在小環後面了。小環用手推推他,臉朝著多鶴對張儉說:「她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

    多鶴大聲說太對了,並且她聽得懂,用不著小環翻譯。她用這個詞罵過大孩、二孩,儘管是玩笑裡罵的。

    「誰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張儉追問。

    多鶴那個村的人說的,說為他們種地的中國長工。她母親也這樣說過福旦。

    「那你母親是渾蛋!」張儉說。

    多鶴看著他的臉。他眼睛還是半閉半睜,與世無爭,見怪不怪,話還是從喉嚨底部出來,而不是從嘴唇上出來。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不懂?」小環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鶴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母親說中國人撒謊,你母親是渾蛋!」她那微腫的眼皮、俏紅的臉頰、深深的酒窩、閃亮的金牙都一塊兒幫她忙,翻譯了張儉的話。

    多鶴搖晃一下。從她滴水的頭髮和被冷水沖涼的身體內,她感覺到心裡的野火轟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話。

    小環揪住她洗得噴香的頭髮。沒有抓牢實,又去抓她的襯衣。襯衣穿舊了,剪了領子,改成了圓領汗衫,也難抓。多鶴反手卻抓住了小環的頭髮。小環燙過的頭髮很好抓,一抓就順籐摸瓜地把她的頭控制了。小環橫著腦袋被多鶴拖著走。張儉上來,手一夾,臂彎從後面卡在多鶴脖子上。多鶴手軟了,鬆開小環。

    多鶴喘得胸口像個鼓風機。她大聲說了一句又一句。沒有關係,他們不懂她也得說。她對於他們就是一個子宮,兩個乳房,現在孩子們大了,子宮和乳房都沒用了,來吧!把它們扔掉,從四樓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話使她對面兩個人漸漸老實了。這種樓房是牆這邊放響屁,牆那邊都聽得見。她的日本話可比響屁響很多。他倆害怕了?多鶴不怕。她滿心滿身都是黑色的火苗。從土匪們騎馬向她們飛奔過來,土匪的體臭和馬的體臭熱烘烘地撲近,她其實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兒,就不應該這樣給人當子宮和乳房用。她朝陽台撲過去。兩隻手在她身後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說著。鄰居家陽台的鋼門「光啷」一聲響。她冷靜了。她身後這兩個人,他們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著她。她已經被他們拉扯進去了。小環的「湊合」多可怕,稀里糊塗湊合起一大家子,沒有麵粉用麩子湊合,沒有紅燒肉用紅燒茄子湊合,沒有洗頭粉用火鹼湊合。她一個日本人,不知道怎麼也就跟著湊合下來,湊合著湊合著,有時她突然一陣吃驚:她也能在無可奈何裡得到一點滿足,偷到一點樂趣。

    這個傍晚之後,多鶴在過道放了條草蓆,鋪上棉絮。她雖然在湊合,但也得表示她不願和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個人睡在一個屋裡。

    夏天過去,幾場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樹林落了許多松果。秋涼了。

    「該落下病了。」小環對多鶴說,「搬進來吧!」

    她淡淡的一張臉,該怎樣還怎樣。

    「要不你睡大屋,跟倆兒子睡,我出來打地鋪?」張儉說。他那笑讓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頂起一大摞皺紋,兩個嘴角一邊推出兩條刀刻般的褶子。

    多鶴咬咬嘴唇,心是軟了軟,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著小環來,正經八百地跟她講和。

    「讓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環說,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來,拿到過道裡。小環和人打架吵架慣了,記仇是記不過來的。她對剛吵過打過的人往往最親最甜。「也這麼驢?凍死你!」她給多鶴鋪好地鋪,手這裡拍拍、那裡拍拍。

    多鶴不吭氣,也不動,等她走了,兩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剛鋪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捲好,又抱回小環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塗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驢是啥?」小環跟張儉咬耳朵。

    多鶴知道他們咬耳朵說的是什麼。

    冬天來了,多鶴自己搬進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間。兩個進入變聲期的男孩甕聲甕氣地說:「小姨來了,爸該走了,要不哪兒睡得下?」

    跟孩子們睡一個屋,她馬上就習慣了,常常一個腋窩夾一個男孩的臉,講他們之間才能懂的話。這種語言他們上了小學就很少講了,是他們的乳語,但兩句一講,他們馬上又記起來。他們可以講很多話,中文、日文加嬰孩、毛孩的語言,現在他們倆的詞彙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詞也加進來。這是極其秘密的語言,把這家裡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們用這種話講天講地,大孩講他的籃球中鋒夢,二孩講他的黑子,有時兩人也講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種叫紅衛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個底朝天,把省長市長都綁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張大床,多鶴睡在最外面,大個子的大孩睡中間,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窩。有時多鶴在孩子們睡熟之後還能聽到隔壁的談話聲。小環的煙油嗓音咯咯笑,張儉偶爾也說個把話。你們笑去吧!說去吧!她多鶴不再酸楚了。

    偶爾兩次,她醒來,發現大孩鑽進了她的被窩,睡在她懷裡。她把他連推帶抱擱回去。大孩的身體很好看,肌肉已經起來了,多鶴不能想像這麼大個男孩是從自己身體裡出來的。

    不久學校停課了。大孩二孩這天上午回到家,說要出去「串聯」。「串」什麼?就是「革命大串聯」啊,這都不懂?!聽著不像啥好事,不准去。媽真落後!哦,才知道啊?落後好幾十年了……

    張家和樓上的所有家庭一樣,都在禁閉、打罵不到年齡卻心癢腳癢要出去「串聯」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樣巨大的晚輩反擊長輩的熱潮。從每一戶門口經過,都能聽見母親們的吼聲:「敢!看我不撕了你個小兔崽子……跪好!誰說你能起來的……再『串聯』給我頂兩筐煤球!」……但孩子們還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錢買票走的,摻和在年長學生裡混走的。

    張家的大孩二孩一塊兒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車上給擠散開了,一個去了廣州,一個去了北京。去廣州的二孩一個月後回來,帶回來幾個菠蘿,身上別了五枚毛主席像章。他跟小環斷了好幾年的對話續上了,根本就沒斷過似的,進門就歡眉喜眼叫了聲:「媽,回來嘍!」

    大孩卻一直沒回來。從北京寄了一本《毛主席語錄》,裡面夾著一封信,說他讓毛主席接見過兩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見別人,傳播革命火種。

    大孩回來成了個「紅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污穢的軍裝,滿口新詞,對什麼都有總結性發言。他的嗓音變得十分優美,個頭又高了二寸。小環高興得直落淚,口裡說該死的小豬八戒,不交錢不交糧的日子怎麼就把他養出那麼一表人才!

    夜裡多鶴又想跟兩個兒子說說他們的話,二孩跟她搭了幾句腔,大孩背一轉,很快睡著了。從此大孩再也不說他們那種秘密語言了。

    丫頭好幾個星期沒來信了。一般來說她一個星期來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沒好消息,她也寄幾句關照:媽媽別抽太多煙,聽說煙對人有害;小姨干家務別累著,家務越干越多;爸爸別老悶著,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塊兒出去釣釣魚吧!大孩別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籃球隊試試……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