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31章
    保衛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說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盡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裡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裡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裡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強姦犯,班上同學也這麼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裡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沓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裡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盡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乾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髒,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麼呀?湊合聽吧!」小環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說,「吃飯。」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杆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後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著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裡看著。

    「同學家去了。」小環說。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說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進嘴裡。那以後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揉一把,把臉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著他獨自坐在陽台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的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感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內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浪村或崎戶村的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污她、企圖奪走她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的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著寬大的舊工作服,戴著鴨舌帽的竹內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交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裡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的騎士對她的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的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衝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脫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制不住剛才跑出來的衝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

    小環在廚房裡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上水龍頭,擦著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隻腳尖,點著地,蹺著另一隻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著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說」的手勢,抱著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脫鞋!」小環說。

    丫頭喝完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脫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的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脫鞋!瞧你那鞋髒的,成蹄子了!」小環拉住她,指著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著的。她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松林裡走深了,沒準就會撞在兩條當裡噹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裡清出從解放以後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歷史反革命,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裡。山坡不大,上吊的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反革命、遠郊來的地主、富農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說:「瞎說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環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著空軍滑翔學校。

    丫頭眉飛色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課好、身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體都不如她張春美好,要上天,身體不好怎麼行。要上天?怎麼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麼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裡也那麼存得住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問她幹什麼,她說穿著照相,原來是考試去了。考試的模樣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體面衣服穿。想著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的毛線,給她織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考試的經過,又說她爸出那麼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直起腰,看著興奮得眉毛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

    丫頭從班主任那裡回來後,小環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戶作風,把家裡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日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麼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續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

    晚上一家人圍著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考試經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裡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生鼻尖頂到她鼻尖上,滿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裡查出毛病。她眉飛色舞,唧唧喳喳成了只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畫,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麼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毛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說:「唉,現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係了,啊?」「咱們小空軍慰問你們來了!」「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著去擦鼻涕!」

    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後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

    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裡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麼。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麼: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麼意思,她又說了句什麼。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麼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拚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拚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麼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干。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裡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麼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裡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後,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麼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凶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