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30章
    小彭喝了兩杯酒,眼神有點凶了。他面前的菜還堆得高高的。小環於是學上海家屬,夾一塊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氣呀!豬都給你殺了……」

    小彭不笑,又悶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說:「小環嫂子,你請我們來,要說啥吧?」

    「先吃一會兒再說吧!」小環說。

    張儉這才明白,人是小環請來的。他看看兩個客人,又看看小環,擔心小環不會有什麼好話。

    「小環嫂子,你說吧!說了再吃。」小彭說。

    「那行。」小環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手把左邊的筷子搬到右邊、右邊的搬到左邊。她在踩著心裡鑼鼓點出場。然後她把臉抬起來,挑起鑲金牙的那邊嘴角,媚氣地一個亮相。「你們哥仨是從鞍山一塊兒來的,坐的一趟火車。火車站上,小石你姐還來送你,跟我說,你們的爹媽都走了,以後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應你,我就是你嫂子。你還記得吧小石?(小石點頭)我把你倆照應得怎麼樣?(兩人都點頭,使勁點)現在你倆知道了多鶴的身世,也知道多鶴跟我們老張家的關係。自己兄弟,我瞞你們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這頓酒飯,就算我朱小環給你們二位兄弟賠罪。現在兄弟之間就誰都不瞞誰什麼了,對不對?」

    三個男人看著她。張儉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膽相照了,咱以後不興詭詐、告密什麼的。不過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們翻臉,去告密,毀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小石你說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嗎?」小石憤怒地說。

    「我知道!這不就拿你打個比方嗎?」

    小彭一語不發,又喝了兩杯酒。

    「小彭你別喝醉嘍!」小環說,「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說,「我今天夜裡的火車。」

    「喲,去哪兒啊?」小環問。

    「去瀋陽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家裡挺好的?」小環問。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幹嗎呀?!」小環問。

    「那你還回去?」小石說。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離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來一直在奔著的偉大方向說出來:離婚離成了他會照樣寄撫養費給妻子、孩子。他自學了阿爾巴尼亞語,可以到技校教晚間的課,掙些外快。他剛說完就站起來,不容別人反應,已經走到門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說:「離不成婚,我不會見多鶴的。」

    小環包了兩個饅頭,裝了一飯盒茄子干燒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對這個男子憐愛起來: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裡跟自己過不去,相思得頭上有了白髮。

    小環把飯盒夾在小彭自行車的後座上。

    「嫂子剛才不是衝你的,啊?」小環說。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麼詐多鶴嗎?」她放低聲音,「她不讓他上手,他就把她當日本間諜舉報!」

    小彭呆了一會兒,打了個酒嗝,然後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臉上。

    「他那人,沒正經。」小彭說,「他不會舉報。」

    「萬一呢?」

    「我瞭解他。他才不會幹那種對他自個兒沒好處的事。舉報了,他連打拱豬的地方都沒了,有啥好處啊?」

    「我可親耳聽見他詐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車走了。車輪在雪上畫著巨大的S,下坡時連車帶人一個滾翻,小環叫起來跑著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卻又跳上車畫著S遠去。

    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有害,不知怎麼就生出了莫測的變數來。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鶴追求到死的樣兒,這也是待在一塊兒待出來的變數。他絕沒有禍心,不過變數自身有沒有藏著禍心,小環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樣,禍心已經露出來,小環今天跟他柔中帶剛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禍心殺下去,小環也不知道。或許有那麼個誰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鶴、張儉、她和孩子們在那裡過他們一無所求的日子。這種大荒地有沒有?熱鬧了半生的朱小環頭一次對熱鬧憎恨起來。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幾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窗、門,人人都熱鬧在別人的生活裡。你家收音機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馬桶漏到你家來。搬運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幾個孩子的熱鬧。他們會沒有聽過丫頭和兩個弟弟那夾著日本詞的話?孩子們常常是樓上樓下地喊話:「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會不會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顆含』(日語:Sikihan,紅豆飯糰子)!」馬大哈小環想從今往後不做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們的對話。不過會不會已經晚了?一場大雪把小環下得頭腦冷颼颼的清醒。

    小環回到家,小石喝得橫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張儉跟小環對看一眼,她和他剛剛想的是差不多的事。兩人都悄悄地動作,因為都拿不準小石是真醉過去了還是裝的。

    門「砰」地開了,兩個男孩通紅著臉跑進來,小環嚷著:脫鞋脫鞋!現在她成了多鶴的規矩的嚴厲捍衛者。黑狗被小環堵在門外,因為它滿身泥水。小環彎腰給大孩拿木拖板,黑狗進來了,頭一件事就渾身上下地抖摟,泥珠子全甩到小環身上去了。

    小環拽著它,進了廚房,把它擱在洗菜池子裡,放開水龍頭就沖。小環沒有意識到,她是多麼維護多鶴創造的整潔空間。狗大池子小,一腳踩出池沿,掉進剛堆砌整齊的煤球裡,小環滿嘴惡毒詛咒,朝狗屁股上打了兩巴掌。二孩衝進來,要搶奪黑狗,被小環的後背抵在門外。她再次把狗放進水池。狗也來脾氣了,冰針一樣的水流刺進它的皮毛,它覺得它不應該繼續忍受。它瘋了似的又踢又甩,帶黑色煤屑的水噴泉一樣濺到天花板上,濺到小環臉上,也落進大鍋裡剩餘的酸菜粉條上,落在盤子裡的干茄子燒肉上。

    小環突然滿腦子黑暗,她抓著黑狗的兩隻前爪,飛奔著把它拎過走道,拎進大屋。二孩在她後面大喊:「你要幹啥?!你要幹啥?!」小環瘋起來誰擋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攔她。她已經踹開門,到了陽台上,把黑狗直接從陽台欄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聲撲上來,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環腦子裡亮了燈。她同時看清了:這個兒子不是她的。他沒有把她當親媽,也許從來沒有,因為孩子的本能會告訴孩子,親媽再錯,也不能下嘴去咬。張儉和多鶴都趕來,見小環臉上永久的兩團紅暈沒了,臉蠟黃蠟黃。二孩躺在地上,臉也蠟黃蠟黃。

    小環跪下來,輕輕拍著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動,不睜眼,像是昏死過去了。小環手臂上一塊紫色淤血,周圍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覺得心裡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說:「孩子,媽錯了,快醒醒!媽還有一條胳膊,那,給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過去了。小環眼淚橫一道豎一道地在臉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亂了。那個把狗從四樓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這時大孩說:「黑子!」

    人們聽見門口傳來黑子「哼哼哼」尖聲細氣的叫喚。就是那種狗受了人委屈,認了命,跟人們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喚。

    打開門,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樣,從同樣的高度摔下去,毫髮未損。它不知自己是否還受歡迎,坐在門口仰頭打量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二孩臉色還了陽。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轉過臉。黑狗反而為二孩的樣子擔憂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臉上嗅嗅,頭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這時人們才發現,黑狗的後腿是蜷起的,走路時,後腿在地面上一點一縮、一點一縮。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點跛狀永久地殘留下來。二孩從此不跟小環說話。有非說不可的話,他會通過丫頭說:「姐,你跟我媽說,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飛似的。」或者說:「姐,你讓我媽幫我遛遛黑子,今天學校參觀,我們得天黑才回來。」

    小環想二孩氣性夠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爺或是他的祖姥爺通過多鶴,把這氣性傳到他血脈裡。

    等小彭來了就好了,張儉悄悄寬小環的心:小彭的話二孩肯聽,因為黑狗是小彭給他的禮物。

    小彭還沒來,小環對於變數的焦慮卻應驗了。張儉出了大事。他開著吊車吊了一塊鋼材,操控得好好的,鋼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車吊的東西偶爾會脫鉤落下去,但那是極其偶然的。張儉這樣熟練的吊車手卻也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故:鋼材墜落,砸死了一個人。一個拖著氧氣瓶,準備氣割某塊鋼材的四級焊工石惠財。

    小彭一回到廠裡,聽說小石被張儉吊的鋼材砸死,就癱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發生,張儉的解釋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從一堆被退貨的鋼錠後面拐出來的,誰能躲得開?張儉被停了工,回家等待處分。

    小彭感到整個事端成了一攤爛泥渾湯,再也沒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親幾個大耳刮子,把離婚的狀子交上了區法院。媳婦的銀盤大臉成了個柴火棍瘦長臉,一聽說小彭一分錢不少地照樣寄撫養費,哭了一場還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費他吃了大耳刮子才獲得的自由。他突然潔身自好起來,什麼多鶴、小石、張儉,爛泥渾湯他可不想去蹚。

    等張儉降了兩級,作為平頭工人再來廠裡上班時,他見了他遠遠就繞道走開。

    有一天他從澡堂出來,看見一群女工中有個背影是多鶴。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廠外臨時搭建的席棚裡刻阿拉伯數字和「中國製造」之類的漢字,把它們打在鋼錠上,運到越南、阿爾巴尼亞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抽得回來?他轉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澱一下。

    就在這時,多鶴感到身後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著身,天成了金紅色,她感覺環抱著她身體的空氣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身繼續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裡。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面跟著的人小環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戧?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過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著保衛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裡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意兒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幹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隻踩著機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隻壓著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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