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26章
    小彭一邊耍著秤桿,一邊拿出業餘話劇演員的舞台嗓門,教育有產階級的農民。他眼睛不斷朝多鶴看去。多鶴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格的襯衫,白的很白,藍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長袖破得無法補綴,剪成了短袖,但那種潔淨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屬裡非常刺眼。多鶴眼睛睜圓,看著他,對他突然展露的才幹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眾領袖的才幹還是做業餘話劇演員的才幹,無所謂,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鶴咯咯一笑,小彭感覺像二兩酒上了頭。他絕不能馬上放棄剛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聽卡吧一聲,那根樹苗粗的秤桿撅折在他手裡,他的膝蓋也被老秤桿硌得生疼。他顧不上疼痛,領導工人階級大翻身,把農民的花生按人數分成一個個等份,每人拿出三塊錢,他替天行道地對農民宣佈:要是嫌少連這三塊錢也沒有了。

    農民大罵他們是土匪。

    小彭一點也不生氣,哈哈大笑,人們歡歡喜喜圍著小彭,就像他真的領導了一場大起義。小彭跟家屬們點頭、揮手,但他的感覺都在多鶴身上。他要多鶴看看,張儉是什麼玩意兒,有他這麼精彩的口才嗎?有他這樣服眾的魅力嗎?

    小彭在技校時讀過幾本小說,他對多鶴絕不像少劍波對小白鴿,也不像江華對林道靜,多鶴對於他,是個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齒不清、腳步奇特、驚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組成部分。有時小石和他懷疑她智力發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懷疑就立刻被驅散:她不僅智力健全,而且相當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綁在車大樑上,和多鶴步行。夏天太陽落得晚,正在出鋼的高爐給這個城市又添了個太陽。他剛才領導起義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後背,夾肢窩下面用作打補丁的橡皮膏被汗濕透,捲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講中掉落了。他每一個慷慨激昂的動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點,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鶴不時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愛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來歲怎麼都有那麼多話?終於,多鶴說話了。

    「衣服破了。」她說。她的眼睛那麼認真,雖然還在笑著。

    他跟她講了一路小說啊,歌曲啊,詩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這裡。」她指指自己的夾肢窩。

    她的夾肢窩下面也有一塊小小的補丁,現在浸透了汗水。不知為什麼,小彭被她補著小補丁、浸透她的汗水的夾肢窩弄得心神不寧。

    他站住腳。她不明道理地跟著站住了。

    「你給我補一補吧!」

    她定著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劉海也被汗濡濕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話無關緊要,讓它給一陣微風刮去好了。至關緊要的話他不必說,因為一隻雌動物懂得什麼也不說的雄動物。

    她眼裡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他們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對小環說,他幫多鶴馱東西,多鶴答應幫他補衣服。他一晚上都為多鶴的眼淚心煩,她要把他當救世主就麻煩了,她會全身心撲上來,跟他拉扯起一個家庭。張儉用過的東西,他撿了來用,他賤死了!多鶴正把他的海魂衫洗乾淨用烙鐵熨乾了,又拿到縫紉機上給他縫補。他聽著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就想:你看,她已經撲上來,要跟你拉扯過日子了!

    張儉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個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環的對手,他只好去聽丫頭讀她寫的作文。丫頭有一個大本子,裡面是小彭小石給她從報紙、雜誌、書本上抄錄的優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頭寫作文,就從裡面找。寫到豐收,便是「滿屯流金沙」,「疑是白雲落棉田」,「棒打棗樹落瑪瑙」……誰都覺得這些句子高級,只有小環在一邊聽著說:「那咋還餓成這樣?咱大孩咋會肝腫大?孩他爸咋會瘦成個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著說:「難怪了——滿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飯!棗樹落下瑪瑙來,能吃嗎?所以呀,百貨公司門口天天有餓死的叫花子。」

    丫頭有時給小環弄得寫不下去,就說她落後,「右傾」。

    小環說:「『右傾』咋啦?」

    「『右傾』都得掃廁所,不願掃就爬上高爐跳下來!」廠裡有兩位工程師被打成右派,掃了一陣廁所,前後腳從五十米的高爐上跳下來。一般來說,交鋒交到這裡就沒人吭氣了,畢竟『右傾』和跳高爐這類事遠得和張家不沾邊。

    丫頭的作文完成後,多鶴也替小彭補好了海魂衫。她交給他時,他給了她一張小紙片。他是趁丫頭念作文時匆忙寫的。字條是他給多鶴的一封看電影邀請信,電影是下午場,四點半。然而電影放完多鶴也沒有來。他本來只是無事生非找一份隱秘的額外溫柔,多鶴的失約卻讓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種輕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來的。她膽敢讓他浪費兩張電影票錢:一張票買了個空座,另一張買了他一個無魂的空殼,一場電影他的魂全在多鶴那裡,不知道電影演的是什麼。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張家三個人的狗男女關係透露給保衛科!她是為了張儉守身如玉?這個女人一腔蘇三之情,憑他張儉也配?!

    小彭再到張家來的時候,先不上樓,守候多鶴單獨下樓的時機。他知道多鶴常常去即將收市的菜場,收羅老菜幫黃菜葉。有時去肉鋪,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關張前會賤賣,多鶴會排在一大群家屬裡碰運氣。

    他看見她拿著一條掛了一整天、被蒼蠅叮了一整天、邊沿幹得發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鋪。他迎上去。

    多鶴一退,但馬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為什麼不來看電影?」他問道。

    她又笑一笑,搖搖頭。她這種稚氣是怎麼回事,三十幾年的飯全白吃了?

    「你怕什麼?」他又問。

    她還是笑笑,搖搖頭。

    「沒什麼呀——朋友之間看看電影,很正常啊!」

    她看著他的嘴唇,眉頭緊了緊。小彭想到小環和張儉對她說話的口氣,便放慢了語速,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不是。」她說。

    她的「不是」可以有無數個意思。他覺得現在自己對和她的關係心重無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樣一來,他知道痛苦是什麼感覺了。

    那天他沒有跟著多鶴回家。痛苦開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張儉家不見多鶴更讓痛苦惡化。他怎麼會煞有介事地痛苦起來?他不理小石的激將、惡嘲,堅決不再去見多鶴。轉年的春節,小彭回到老家,把餓得臉腫如銀盤的未婚妻娶進了門。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動一下對自己說一聲:「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等他回到廠裡,父親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對自己更兇惡,咬緊牙關,閉緊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唸咒似的說:「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結婚的事他連小石都沒有告訴。這是提一提都讓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個時刻會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見那張和偉大領袖合照的相片。那張照片是毛主席來到爐台上,跟一群領導講這座新興城市如何是祖國的希望的時候拍攝的。小彭背後有閃亮的鋼花,雖然他在畫面邊角上,但整個人那麼朝氣那麼浪漫。要把這座小城建設成一個新型的鋼鐵聯合企業,毛主席把手一揮,就像列寧和斯大林那樣一揮。小彭不和自己的記憶計較:偉大領袖是不是那樣揮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鋼花滿天,毛主席揮手指向那個尚未出世、一定會出世的鋼鐵聖地。這種無邊的詩意是小彭唯一能夠用來鎮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體溫傳給了上百個人。上夜班的人一來,就握住小彭的手。有這樣一雙被領袖偉大的手握過的手,應該也去呼風喚雨。這樣一個大時代,哪裡容得下他那點痛苦?

    又一個夏天到來,小彭穿著多鶴給他縫補的海魂衫騎車從單身宿舍往廠外走。街上又出現了狗。看來狗們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們不會動不動就變成人們沙鍋裡的一道菜。到了百貨公司大門口,唱歌和打鼓的聲音傳過來。幾十個淮北乞丐組織了一個鳳陽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隻黑狗叼著一頂破草帽,在觀眾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裡沒什麼錢,有紅薯面窩頭、紅薯、四合面饅頭。草帽裝的東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拚命向後仰,才能讓那草帽裡的食物不翻出來。等草帽裝滿了,一個女人過來,取下草帽,把窩頭饅頭分給十來個坐著躺著的孩子。黑狗靜靜地站在一邊,癟癟的肚皮快速抽動,一大截舌頭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給狗,狗又走回觀眾面前,立、跪。

    觀眾裡一個男孩說:「給狗吃點兒!」

    小彭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二孩。他頭上包著繃帶,肩上背著鐵環。放暑假期間,二孩身上總是不斷掛綵。他身邊站著大孩,個頭比他高了半頭。小彭想,可別看見多鶴!

    果然看見了她。二孩跑進人圈,從狗叼的草帽裡拿出一塊紅薯,遞到狗嘴邊。多鶴從觀眾裡傾出身來,拉住他。黑狗對二孩的賞賜毫不動心,頭一甩繼續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裡一個老頭走過來,手裡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頭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來,多鶴「啊」的一聲抱住二孩。狗卻就地一滾,四爪朝天。老頭對二孩說,現在可以餵狗了。

    二孩把紅薯放在狗面前,它轉身站起,兩口就把紅薯吞下去。

    「這狗賣嗎?」二孩說。

    「你買得起嗎?」老頭說。

    小彭看見多鶴使勁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歲的二孩個子不高,細細的腿上卻儘是肌肉。他那肌肉發達的腿蹬著地,多鶴得費十多秒鐘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鶴後面,希望別人不把他們倆認成雙胞胎。

    小彭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孩,你想要那條狗?小彭叔給你買。」

    多鶴一綹頭髮跑到臉上了,她取下發卡,用牙齒扳開,又把頭髮順到耳後。這些動作小彭並沒有正眼看,但他覺得多鶴是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話不說,掙脫開多鶴,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個花鼓乞丐的群落裡。一個警察剛剛到達,說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災害都過去了,還派出這些花子到處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們扛包、抱孩子、牽狗,大喊小叫地散開。他們跟警察玩慣了藏貓貓,警察一走還會回來。市裡有三家一模一樣的新型百貨公司,都有冷氣,叫花子們在這個門口圈場子等於避暑。

    多鶴給小彭鞠了躬,說:「下班了?」

    人人都這麼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鶴這麼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麼大個禮,真是怪極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淺淺鞠了個躬:「出來走走?」

    多鶴指指二孩的頭,表示那是她帶他們出來的目的:剛換了藥。她那種笑是慈母對兒子又愛又煩惱的無力的笑。她還是穿著一年前的白底藍細格的襯衫,只是更舊了,藍細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麼愛乾淨,也省點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裡去了?他明明滿心歡快。一年沒見到她,就這樣跟她站在一塊兒,不著邊際地說兩句話,看看花鼓叫花子們的歌舞就足夠令他歡快了。

    從百貨公司背面那扇門又傳來花鼓音樂。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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