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錯。假如任何人強迫他承認他錯,他寧願死。但對小環,他錯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要體面,丟人現眼,散盡德行。她對他疼得還不夠愛得還不足?他們背著她幹這樣的事,把她當個外人瞞著。到底瞞了她多久?
……不短了。兩年多了。
就像她會為難他倆似的!難道不是她朱小環勸他去跟多鶴和好?不是她朱小環把道理講給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環是需要瞞哄的嗎?給他們一次次騰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環嗎?
可這不一樣。一騰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為什麼不一樣?不是哪回事?!
心裡不是一回事。心裡的那回事,不好說。
就是說,心變了?
不是的!不是這麼簡單!這心是個什麼玩意兒,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
是心變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麼時候變的?
張儉看著小環,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變了嗎?
小環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他問自己的話:是變了嗎?是嗎?
不變他對多鶴怎麼會這樣……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渾身就點著了?他過去也碰過她啊。變化開始在兩年多以前自由市場的那個偶然相遇嗎?不是的。開始得更早。小環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了之後,就在第二天,他看見多鶴在小屋裡給孩子們釘被子,心裡就有一陣沒名堂的溫柔。當時她背對著他跪在床上,圓口無領的居家小衫脖子後的摁扣開了,露出她後髮際線下面軟軟的、胎毛似的頭髮。就那一截脖子和那點軟發讓他沒名堂地衝動起來,想上去輕輕抱抱她。中國女孩子再年輕似乎也沒有那樣的後髮際線和那樣胎毛似的頭髮。也許因為她們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極了,過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惡,多鶴身上曾經出現的任何一點日本儀態,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離。而自從知道了多鶴的身世,多鶴那毛茸茸的後髮際和跪姿竟變得那樣令他疼愛!他在這兩年時間裡,和她歡愛,和她眉目傳情,有一些剎那,他想到自己愛的是個日本女子,正是這樣剎那的醒悟,讓他感動不已,近乎流淚: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異國女子!他化解了那麼大的敵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過那樣戒備、憎惡、冷漠才愛起她來!
她的身世讓他變了心,變得對小環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環怎樣發落?讓她繼續做個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點磨不開身的屋裡?她朱小環是狗剩兒?!她朱小環就是一條狗,也是吃屎吃尖兒的那條!她朱小環在這裡陪他丟人現眼,陪他給他老張家祖宗散德行,回了家,賬可要一筆一筆地跟他好好算。
三個小時的拘留,不了了之。張儉騎著車,帶上冷漠乖順的朱小環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沒話,話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看得差不離了。下面就是制裁、發落。張儉只服小環的制裁、發落。
過鐵道的時候,小環讓張儉往右拐。沿著鐵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蘆葦,常常有上海職工帶著全家老少在鐵道邊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場上去賣。初冬季節,倖存下來的茭白葉子枯黃,和大蓬大蓬的骯髒蘆絮碰出焦脆的聲響。張儉陪小環一格一格地走著枕木,自行車推不動,但他咬著牙扛著它往前走。一列火車遠遠地來了,在彎道上悠長地鳴笛。小環哇的一聲哭起來。
張儉把自行車往蘆葦叢裡一撂,上來拉她。她一貫的撒潑放賴的勁又來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鐵道。火車震得鐵軌「嘎嘎」哆嗦,小環哭得透不過氣來,但他能從她不成句的話裡聽出:誰躲開誰是鱉養的!死了乾淨!一塊兒讓火車軋成肉餡兒最省事!
他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鐵道。
火車飛馳而過,一杯剩茶從車窗裡潑出來,茶漬茶葉在風裡橫向落在他倆臉上。火車開過去他才聽清小環嚷的是什麼。
「你倆肯定來過這兒!在這些葦子裡面快活死了,也不怕著涼得血吸蟲病!得了病回來害我跟孩子們……」
小環的燙髮蓬成個黑色大蘆花,見張儉傻眼看著她,扯一把他的褲腿,要他跟她一塊兒坐下,罵他現在裝電線桿子,在這兒跟多鶴快活的時候肯定鯉魚打挺、鷂子翻身、玉龍駕雲似的……
張儉挨著小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早晨八點下了大夜班,覺也不睡就去會多鶴,現在天又快黑了,十二點鐘的大夜班又在等著他。冬霧從蘆葦溝裡升起。她看見他兩個駱駝眼真像穿過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兩個黑圈,腮上兩個深深的凹凼,凹凼裡的鬍子有一半漏過了剃刀。這時他的臉看去可真不怎麼樣。欺瞞、哄騙、東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顯然是瘦了、老了。她發現自己的手又在他刺蝟一樣的頭髮上了。他心野得什麼也顧不上,頭髮也長得野成這樣。小環想,其實她對張儉的心也是有變化的,變化似乎開始在多鶴懷上丫頭的時候。那天晚上還是張二孩的張儉把丟在多鶴屋裡的一雙鞋、一個坎肩、兩本他喜歡的破小人書收拾起來,回了他和小環的屋。該為張家干的,他幹完了,從此該續上他和小環的正常日子往下過。
上了炕,鑽進被窩,兩人抱得緊緊的,但小環身子裡沒那個意思。她告訴自己這還是她疼愛的二孩啊,不該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對二孩只不過客客氣氣,有求必應罷了。那以後她的身子對他就是體貼周到,可就不再有那個意思。她對自己惱恨起來:瞧你小氣的!這不還是二孩嗎?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論,她越攢勁它越是無所適從。小環這才暗暗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環,那個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懷裡就從裡到外地得勁,從身到心都如願以償地得勁的小環。「得勁」這詞不能拿別的詞置換,它是天下什麼東西都置換不了的。日子再往下過,她覺得自己在張儉那裡不光光是個老婆,她漸漸成了一個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
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塊兒,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對他的疼愛也是所有這些女人的。不僅這樣,她的這些身份名目使她給家裡每個人的疼愛都跟過去不一樣。她伸過胳膊,從他口袋裡直接拿出煙桿,裝了一鍋煙,又伸過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煙點上。她抽了幾口煙,眼淚又冒上來:他居然覺也不睡、飯也不吃,作踐成這副又老又瘦的賊樣!他的手慢慢摟住她的腰。她又伸手從他工作服左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她對他太熟悉了,哪個兜裡裝著什麼,她一點不用兜遠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絹疊得四四方方,留著花露水兌摻米漿的香味。家裡每一條手絹都逃不過多鶴的烙鐵。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張家,都像剛從烙鐵下走出來一樣平展。
小環抽了一袋煙,自己站起來,也把張儉拉起來。她要張儉帶她去下一個「陰暗角落」,看看他們人不要做、做貓狗在外面胡交亂配,到底找了什麼樣的地方,怎樣貓狗了兩年多。不久,張儉把車騎到了人民醫院旁邊的上海點心店。後窗可以看見湖水,還能看見湖那邊的山坡。
他領她坐到窗口的一張小桌旁,桌上廉價的鉤花檯布到處斑斑點點。什麼東西到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獷、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風格。
小環想,這兩人也不知坐在這兒說些什麼?多鶴的話雖然他能聽懂,但答對流暢是談不上的。他們不過是捏捏手,碰碰腳,一個飛眼換一個媚眼。他心變了是沒錯的,不然他半輩子沒學會花錢,肯花這麼多錢坐在這裡捏捏手,碰碰腿,傳個眼色?
心是變了。
服務員上來問他們點什麼吃的,張儉菜單也不看就說要一客小籠包。小籠包上來,兩人都吃不下。小環的鼻子又酸了。張儉讓她快吃,不然小籠包裡的湯就凍上了。她說太幹得慌,吃不下去。張儉又叫來服務員,問她什麼湯是這個店的特色。服務員說公私合營之前,這個店最好的是雞鴨血湯,不過現在已經取消了。
小環咬了一口小籠包。張儉告訴她,過去的小籠包只有現在半個大。小環想他倒挺熟,來這兒吃了多少頓了。上大夜班給他往飯盒裡放兩個饅頭,他都捨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動帶回來。在家喝酒從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後來乾脆到自由市場去買農民私釀的,喝上去像兌了水的酒精。他倒捨得把錢花到這種以湯充肉餡兒的小籠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給你看,花在沒餡的包子上的錢一半買風景了。心一變,還用吃什麼?風景都看得你飽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辭了工,回咱老家去。」張儉說。
「別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買了個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個孩子都得給他們當日本崽子看。房也舊了,快塌了,你爹媽回去還沒地方住呢。」
前一陣收到張儉父母的信,老兩口終於對自己的變相保姆身份大大覺悟,回到安平鎮老房子去了。信裡說房子長期沒人住,空得快塌了。
張儉半睜眼,看著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沉默。
小環也知道他們三個人走投無路。或許多鶴不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事情會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裡一股凶狠上來:多鶴為什麼要講她的身世?這麼深的罪孽關她屁事?關張儉屁事?張儉的一顆心哪叫心?軟得就像十月裡的烘爛柿子,經得住那樣慘的事去蹂躪?他把多鶴帶到這裡,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爛柿子似的一顆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緊,都握冷了。
多鶴那該死的身世,她那該死的處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門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關她朱小環屁事。朱小環可不是張儉那種沒用的東西,長得五大三粗,心卻是一個烘爛的軟柿子。她朱小環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裡來的女人,她一定拿她開宰。她從小宰雞,宰鴨,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兩人出了點心店,已經八點了。小環突然想起丫頭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學生們選拔出來組成腰鼓隊,今晚在第三小學校的操場綵排。小環叫張儉趕緊用車把她送到第三小學,趕個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長去,丫頭的家長不去丫頭會傷心。
第三小學和丫頭的第六小學一模一樣:乳黃色的校舍,淺咖啡色的門窗。那個蘇聯建築設計師畫了一個學校的圖紙,蓋了十幾座一模一樣的小學校。也是他的一張圖紙,使山坡下湖岸邊起了幾百座一模一樣的樓房。十幾個小學選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著白衣藍褲,紮著紅領巾。因為是初冬,小學生們都在白襯衣裡面穿著棉襖或裌襖,白襯衣像繃帶一樣緊緊纏在身上。他們整齊地變換鼓點,變化隊形,一張張小臉都塗了過多紅胭脂,猛一看滿院子蹦躥著小關公。
小環在第三排找到了丫頭。丫頭立刻咧開嘴向她笑。小環指指她的肚子,丫頭低頭一看,一截彩色褲帶從白襯衫下面掉出來,甩嗒甩嗒比她還活泛,丫頭笑得更像開花似的。
張儉也擠到了小環身邊,周圍全是指手畫腳、相互聊天的家長們。有人認出小環,大聲問她:閨女也選拔上來見毛主席了?小環不饒人地回她:風頭就興你們兒子出啊?又有一隻手伸過來,遞給小環一把瓜子。張儉想她出去串門沒白串,上哪兒不愁沒湮沒瓜子。
孩子們休息下來。丫頭問小環和張儉,她打腰鼓駝不駝背。小環說挺好的,蹦得多帶勁。
丫頭說:「那老師老說我駝背。」
小環問張儉:「她駝嗎?」
張儉根本沒看,說:「駝點好,駝點像我。」
小環看著丫頭回到同學裡去了。這個家是由每一個人撐著的,哪一個走掉,都得塌。丫頭高興得這樣,要是三個成年人中間抽身走一個,丫頭會怎樣?丫頭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頭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環的家也塌了。這時來分誰是誰,不是已經太晚?分不出誰是誰了。
她對自己說:咳,湊合吧,看在孩子們的分上吧。她心底下其實明白,哪裡有這麼簡單?她跟張儉也是這麼說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當然明白沒那麼簡單。這麼不清不楚、窩裡窩囊的十來年,纏進去的,都別想解脫開。他何嘗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