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不理他們了。他後悔跟他們一答一對地說話。他從小不愛開口原來早就看出人們不值得理會,你只要跟著他們的思路走,一來一往跟他們對答,很快成了他們下流話的接受者。他和多鶴那樣的感情成了軋姘頭:多鶴那樣一個女子成了姘頭?!他們在這裡提一提她都髒了她!張儉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髒不得。
他們中一部分人進到佈景的迷宮裡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張儉。沒搜出那個女人。一個職員報告:後門沒鎖,姘頭可能從那裡跑了。一定是這傢伙掩護她逃跑的。看來是個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偉大領袖來鋼廠視察的通知,誰會去查那些黑暗角落?還以為美蔣特務埋個定時炸彈什麼的,結果找到一對雌雄糖衣炮彈!
張儉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掃佈置,扎紅紙花、紅綵球迎接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視察。但以往也說省長、市長來視察,後來並沒有出現在高爐邊上。所以這一次工人們也將信將疑。聽俱樂部的人這麼一說,張儉想,原來偉大領袖真要來,因為俱樂部是廠部直接管轄,消息靈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陸續回來了。他們從西北角那扇後門追出去,也沒追上那破鞋。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說看來是個飛毛腿破鞋。沒關係,抓住這個,她飛不到哪兒去。
張儉被帶到廠部。走廊上碰見小彭,小彭兩眼一瞪,看著七八個人開路的開路、壓陣的壓陣,把張儉帶過去。他問壓陣的一個俱樂部職員,張師傅怎麼了?搞破鞋!謝主任馬上問小彭,是不是和這個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沒有吱聲,看了一眼張儉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帶子甩過來甩過去,拖成了兩根泥繩。小彭的俄語學了一半,俄語班取消了,讓他到廠部打雜等候重新分配。他跟著七八個人進了廠部保衛科,門關上了,他和一大群秘書、打字員、清潔工堵在門口,都半探著身子,想聽到裡面的審問。
審問有時輕得幾乎無聲,有時「哇啦」一聲吼叫起來,像車間外面掛的接觸不良的廣播喇叭。無論是吼叫還是輕聲詢問,張儉始終一言不發。
終於聽到張儉開口了:「什麼叫作風問題?」
審問者向他解釋,就是自己有愛人,在外頭又跟別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沒那啥作風問題。」張儉說,「我只跟我愛人搞那事。」
審問者又像喇叭來電一樣嗓音洪亮:「你跟你愛人跑俱樂部裡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樂了,女打字員紅透了臉蛋,皺起鼻子:這話真是臊臭不可聞。
「你和你愛人怎麼就看上了俱樂部的後台,你倒是說給我聽聽,讓我開通開通?」審問者覺得此人犯簡直對他的常識和邏輯在放肆玩弄。
張儉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來。審問者威脅他: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視察前破壞風化,往工人階級臉上抹黑是要受重罰的。黨員開除黨籍,非黨員降工資。假如破壞了風化而不好好坦白認錯,反而編謊話欺騙保衛部門,那就罪加一等。不說話了?好?願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鐘。
「我再問你,和你發生作風問題的女方是誰?」
「我愛人。」
這回輪著保衛幹事沉默了。
「你愛人?那幹嗎跑哇?」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問。他似乎比保衛幹事邏輯好些。
「跑?」保衛幹事說,「是愛人首先就不會到那種陰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窩裡幹那事,多清淨、多暖和!」
堵在門口聽熱鬧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麼,從人群裡撤出來,跑到樓下,跳上自行車向家屬區飛快蹬去。
難怪張儉和她小姨子多鶴總是一前一後地回家。張儉這個三拳打不出個屁的東西,風流得可以,把窩邊肥嫩的草全擼自己嘴裡。他覺得這事不可能有第二種解釋。
到了張儉家,鄰居們告訴他小環到居委會大食堂去了。按他們給的地點,小彭找著了居委會,是糧店樓上的兩間大屋,大屋靠窗的一邊,砌了幾眼大灶,上面架著鐵皮煙囪,通向屋外。居委會的另一間大屋改成了托兒所,幾十個孩子滾在蘆席上唱著「戴花要戴大紅花」。
小環藉著玩興在大食堂幫了幾次伙,但馬上跑不掉了。居委會所有女幹部動員她留下來當首席大廚,給她上課,講解「勞動光榮」,讓她看家屬們排練的說唱小節目「臉上搽得香,頭髮梳得光,只因不生產,人人說她髒」。兩個星期的班上下來,小環開始跑醫院,開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條來。
小環一見小彭,喜眉俏眼地揚著兩隻沾滿白面的巴掌跑出來。
「想你小環嫂子了?」
「孩子們呢?」小彭問。
「在托兒所呢。」小環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開蒸籠,從裡面拿出一個花卷:「剛蒸的!」
「嫂子你聽我說,」小彭往後退著,退到樓梯口,「張師傅出事了!」小彭小聲地說。
「什麼事?!」小環馬上解下圍裙,往走廊欄杆上一搭,「要緊不?!」
小彭示意她趕緊跟他走。在樓梯上,小環步子都踩錯了,差點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氣問了幾聲「傷了哪兒」?到了樓梯根,小彭看著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傷了還能好。」小彭說。
小環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衛科門外聽到的講了一遍。小環看著他事關重大的臉,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小彭想這女人瘋得沒邊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後就做不了人了嗎?
「我還以為他跟著我跑出來了呢!我左等不見他,右等不見他,心想他準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帶你嫂子去你們廠部!」
小彭騎上車,小環坐到後座上。騎上五分鐘不止,小彭才說:「小環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張師傅在俱樂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願意為他頂這屎盆子嗎?你小環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們……」
小環又笑起來。這個笑有點髒,有點壞:「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來,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說話了。他不相信小環的話,但他相信他對小環性格的瞭解,她不可能對另一個女人忍讓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環步子帶蹦地上了廠部樓梯,一面沿著走廊朝保衛科走,一面拽衣服整頭髮。小環燙得發黃的頭髮用一塊手絹勒在耳後,三十好幾了還是個好看的女人。到了保衛科門口,她也不敲門,直接去擰門把手。
門大開,坐在大辦公桌對面的張儉大半個背朝著門口。小環大青衣出場一樣款款走進門。
「聽說你們要懸賞捉拿我。我就來了!」她兩隻微腫微紅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卻透著厲害,「你們哪一條王法不讓夫妻倆過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頭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風問題了?對了,這屋裡有沒娶媳婦的嗎?」她扭頭掃一眼屋內的臉龐,「有就快請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們可聽不得。」
保衛幹事看著這個裊裊婷婷,但很有可能會脫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張儉的愛人?」
「明媒正娶。」
小環此刻站在張儉旁邊,胯斜出去一下,頂在他肩頭,意思要他挪點地方。張儉剛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來,半個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個屁股壓在張儉腿上。她跟保衛幹事和幾個俱樂部職員東拉西扯,講自己如何嫁到張家,如何跟張儉媽合不來,才讓張儉從東北搬到此地。張儉發現她一面扯一面東張西望,可就是不來看他。小環在這些人眼裡潑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裡受傷了,她恨他了。
「你們是夫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怎麼不嫌丟人,跑到外面幹事呢?」
「不到外面來,我們辦不了事啊。」小環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臉紅。她才不怕,她的話能葷到什麼程度,他們還有待領教。「你們去我家裡看看,屁股大一點就別想拐彎!還有三個孩子,我們閨女都快趕上我高了。稍微動靜大了,閨女就問:『媽呀,咱家進來耗子啦?』喲,這裡你們誰沒娶媳婦?對不住了,啊。」
她說得手舞足蹈,讓保衛幹事都不敢接話。這是個女二桿子,在農村樂起來跟男人打鬧能扒男人褲子,不樂了,她敢扒自己褲子堵在你門上罵。
「家家戶戶都這點房,都一窩孩子,全像你們這樣搞到外頭來,這個鋼廠還能看嗎?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就讓他老人家視察這個?」
「是啊,偉大領袖視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階級房不夠住,都得找陰暗角落生接班人!」小環自己說得開心起來,拍著她自己的大腿和張儉的大腿大笑。一邊笑一邊支使一個俱樂部職工:「給倒點水!」
保衛幹事把張儉和小環暫拘在保衛科辦公室,自己開著摩托來到張儉的工段。工段書記是張儉的入黨介紹人,一味只說張儉如何吃大苦耐大勞,上班除了撒尿從不下吊車。保衛幹事又騎著摩托去了張儉家住的那幢樓,問鄰居們張家夫婦感情如何,為人怎樣。鄰居們都說兩人黏糊得很,張儉跟朋友出去釣魚,小環不捨得他走,四樓追到一樓。小環就是愛鬧,張儉硬要出去,她會拿一壺水從走廊欄杆上往他頭上澆。
保衛幹事想,看來這一對就是萬里挑一的寶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個保衛幹事監視和竊聽張儉和小環在拘留期間的表現和對話。結果是兩人一句對話沒有,連坐的姿勢都沒變過:男的坐在窗下的籐椅上,女的坐在窗對面牆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們並不知道,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離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把什麼都說了。正像多鶴很多年前就發現的那樣,這是一對好成了一個人的男女。這樣對面坐著,張儉覺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著,那是沒有被多鶴佔有、永遠不會被她佔有的一半。
小環的鼻子紅了。他見她抬起頭,去看天花板。她不願意眼淚流下來,當著張儉流淚她不在乎,她不願當著外人流淚。這門縫裡、牆縫裡哪兒哪兒都藏著外人,看不見而已。小環也最愛在張儉面前流淚,女人只愛在為她動心的人面前流淚。多年前,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留大人」,讓她落下了這個壞毛病,就是愛在他面前流淚。
那時的張二孩撩開臨時掛起的布門簾,走進來,站在門簾裡頭。她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他的勢。從那以後她甚至會時不時仗他的勢小小地欺負他一下。布門簾是塊褥單,是小環母親自己織的布,又請人給印成了藍底白梅花,作為嫁妝陪過來的。門簾把一個像以往一樣的黃昏隔在外面,黃昏裡有母親們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嗓音,也有雞群入籠前的咕咕的叫聲,還有二孩媽擤鼻涕、二孩爸乾咳的聲音。二十歲的張二孩站在門簾裡,身上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著小環和未見天日就被處死的兒子的血。是怎樣處死的?可別告訴她。血已經干了,成了醬色的罪跡。年輕的父親在藍底白花的褥單前站了好一陣,駱駝眼什麼都看,就是不去看這個非得處死兒子才救得下的妻子。
不單是處死兒子,還得違背父母,背起斷子絕孫不肖不孝的罵名。小環的淚水好迅猛,如同開春的山野化凍。從此後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沒了孩子,他們把相關不相關的人們都惹了。她淚水真多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哭開來可以如此舒坦。淚眼裡的張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給她的淚水泡發了似的。兩盞煤油燈映在她的淚水上,映出許多倒影,他在一片燈火倒影中朝她走過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給她擦淚還是擦汗。她用兩隻手抓住那個手掌,擱在嘴上,手掌很鹹,每一條手紋裡都淌著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有力氣號啕了,她為那個兒子尖聲號喪。號著號著,她號得跑了題:「你個蠢蛋!留我幹啥呀你?!沒了咱孩兒,你爹媽能讓我活嗎?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樑的人能讓我活嗎?!」二十歲的張二孩讓她哭怕了,笨頭笨腦地把她抱進懷裡。然後她發現他也號起來,只是一點聲也沒有。
此刻面對的不再是那個叫張二孩的男人,小環的鼻腔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那個張二孩沒了,成了這個張儉,這就足夠她再放開來號一次喪。但她絕不讓淚落下來,讓外人看去。她的淚正是為了自己被劃成外人而生出的。
張儉的目光越來越重,撐不住了,落在一雙沒有繫鞋帶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錯了的紐扣上。只有在小環面前,他才覺得自己狼狽。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錯了。他傷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