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石在鎯頭下碎得頗整齊,想讓它碎成四塊,就四塊,想碎成三塊就三塊。多鶴想,人能把鐵鎯頭、木頭柄都長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勁怎麼使,全由神經掌握。石頭也能和你熟識,坐在這裡敲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它們跟著你心願破碎。
她不必再向組長請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紙條上寫:「家裡有事,請假半天。」這是張儉替她遣的詞、造的句。他怕她的謊言寫得別人看不懂,會害他在幽會地點白等,也怕她寫的謊言不是純粹的中國謊言,引起小組長對她身份的猜疑。這不比去肉鋪、糧店,帶領家屬們上工地的都是婦女骨幹,比正經幹部的政治嗅覺靈敏多了。毛主席視察期間,就是婦女骨幹揭露出來的兩起破壞案。一起是在垃圾箱發現了貼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繃帶。另一起是抓到了一個礦石收音機組裝小組,教中學生們組裝收音機,這些收音機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電台。多鶴的小組長現在非常依賴多鶴的生產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發,打出三個人的礦石量來。隔天她運礦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機器還可靠:裝石頭,上橋,轉身,抽掉桶底,仰身,石頭落進車廂。到了開春,多鶴跟大家打礦石打了一年了,她還是老遠見人就鞠躬,臉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見到你是她這天最高興的事。人們跟小組長嘀咕:多鶴怎麼不像咱中國人啊?怎麼不像?中國人一個小時就熟得你吃我飯盒裡的菜,我掰你半拉饅頭了。人家那是講衛生。那麼衛生就不對勁。哪點不對勁?說不上來。
人們漸漸發現多鶴缺心眼。你叫她:多鶴,那桶綠豆湯你給搬過來!她吭哧吭哧就把兩人才抬得動的搪瓷桶搬過去。你對她說:那條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鍬去墊墊。她拿起鍬就走,絕沒有半點疑問: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誰?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
家屬們聚在一塊兒,都是講誰家丈夫打媳婦,誰家媳婦和婆婆鬥智鬥勇。這天有人對正從獨木橋上背著空木桶下來的多鶴喊道:「朱多鶴!你姐那麼活泛,誰都認識,咋不給你找個婆家?」
「就是!朱小環給多少人做過媒!」
「朱小環做媒還淨做成!我們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環給介紹的媳婦。從菜場上認識的郊區菜農,還挺好看!」
「朱小環要在舊社會,掙錢可掙老了!」
「那她咋回事?擱著這麼個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裡了。」
「朱多鶴,你多大歲數?」
多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們的話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兩兩三三摞在一塊兒說,她全沒聽懂。
「問你,小朱,多大了?」
這回她聽懂了。她先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兩手一併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動作都十分認真,像那種癡傻的人要證實自己不傻,識數。然後她又像那樣笑了笑,就是她那從陌生到熟識從來不變的誠懇的、大大的笑容。
家屬們愣了一下。她們跟這個朱多鶴就是處不熱乎,處著處著哪兒就不透氣了,憋在那兒了。
「趕明兒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一個南方女人說,「我有個表弟在南京化工學院,三十好幾,一表人才,就是有點禿頂。等到三十幾,就要找個像多鶴這樣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鶴你怎麼曬不黑呀?」
多鶴已經裝滿了礦石,往鐵道那邊走去。
「搽粉吧?」一個東北女人說,「我們在老家買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麼臉一搽都白細白細的。小日本投降以後,那粉滿街都是。」
多鶴根本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她這時才把南方女人的話重新拼湊,拼出句子。等她把石頭倒進車皮,她才明白那拼起來的南方話是什麼意思。是要介紹一個三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給她。化工學院。愛漂亮女人。細皮白肉就像她多鶴。
人人都要把她多鶴嫁出去,包括張儉、小環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捨下她的孩子的話,假如她能編造一個身世讓人相信的話,他們大概已經把她嫁出去了。
四個多月前,她在俱樂部後面的榆樹叢裡看著一群人把張儉帶走,等張儉再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知道什麼都變了,是在什麼都沒變的表層下變的。他那天換白班,有一整天的時間。這一整天要在過去可是拿命都不換的,他會帶多鶴去很遠的地方,遠到他曾經丟了她的江邊。而這天他從下了夜班就睡覺,多鶴連他進廁所、倒洗腳水的聲音都沒聽見。他從上午八點一直睡到下午六點。多鶴那時把兩個兒子安置到飯桌上吃晚飯,見他睡得鼻青臉腫,從大屋出來,拖泥帶水地拉著兩隻腳進了廁所。他根本沒看見多鶴似的,兒子叫他他也不答理。等他從廁所出來,兒子又叫他,他扶著門框轉身,似乎他睡癱了,現在站著便是立著的一攤泥,不靠門框他非塌不可。
多鶴叫了他一聲。多鶴叫他很特別:二河。她十多年前就這麼叫,餓亥、餓孩、二河。小環糾正過她多次,後來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擔心自己叫不准,所以盡量少叫,叫了,就證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攤泥地靠在那裡,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說。
她受了驚嚇那樣看著他。他受過刑?他受了什麼樣的懲罰?他眼睛裡有那麼多疼痛。這時門鎖開了,小環進來,帶回從食堂買的三合面饅頭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飯份量不虧,什麼姥姥的好處也沒有。小環牢騷沖天:這他娘的炒茄子還叫炒茄子?個個茄子都他媽懷孕八個月,一包子兒!小環老樣子,刻薄越來越辦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麼都沒變。張儉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過一個禮拜,張儉還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鶴幽會耗掉的精神、體力好好地睡回來。他偶然跟多鶴說話,就是大孩真能吃,五歲能吃兩個二兩的饅頭!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樓下尿尿了?樓下剛才有人罵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廠裡哪兒都爬哪兒都坐,一會兒就沒樣了!
多鶴總是看著他。他從來是裝糊塗,假裝沒看懂她目光裡有那麼多話:你打算怎麼辦?你不是說過你愛我嗎?你把我的心領出去,你倒回來了,可我的心野了,這麼小的地方關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給她約會的暗示。她跟他打暗號,他也裝看不見。她打暗號是要他跟她面對面地給她一句明白話:廠裡究竟把他怎樣了?小環是不是知道了?他們從此就這樣,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關係裡去?
這個春天來得早,礦石場四周都綠了。多鶴坐在一大群吵鬧的家屬中間,聽她們給她保媒,聽她們向她打聽保養皮膚的秘密。多鶴總是在她們的話講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們在講什麼。等她大致明白某個女人在講臉上搽的粉時,那女人已經上來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麼意思時,已經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臉上抹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指尖。多鶴這才明白,一幫女人打賭,說朱多鶴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點白。
多鶴愣愣地看著這一群三十多歲的女人。
家屬們都斥責那個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責,護短地玩笑地說她見人老實就動手動腳!
那女人說:「哎喲,好嫩喲!不信你們都來摸摸朱多鶴的臉皮子!」
女人們問多鶴能不能摸。多鶴正在想,她們不會那麼過分吧?女人們一人一隻手已經上來了。多鶴看著她們一張張嘴都在說話,說的是好話。多鶴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們摸過的地方。等多鶴走開,家屬說朱多鶴就是不對勁,問她的臉讓不讓摸,她站得畢恭畢敬地讓你摸。
多鶴頭一個爬上回家屬區的卡車。剛才家屬們的舉動讓她更覺得孤獨。她戴著跟她們一樣的草帽——一年的風吹日曬,和她們一模一樣的破舊;穿著跟她們一模一樣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們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們永遠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
卡車開動了。每一個溝坎卡車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拋到一塊兒,擠得親密無間,但她感到她們的身體對於她的牴觸。在和張儉相愛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要融入一個中國人的社會,要中國人把她作為同類來認識。她甚至沒有覺得孤獨過。她有她的孩子:她為自己生養出來的一個個親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內家血脈的親骨血。她曾經想,只要他們圍繞著她,就是代浪村圍繞著她。但是這些都變了。她一生相托地愛上了張儉,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已無關緊要,已文不對題,要緊的是,她在這塊異國國土上,性命攸關地愛上了這個異國男子。兩年多時間,她和他私奔過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毀了。是她自己毀的。因為她渴望這塊生養張儉的國度接納她,把她不加取捨地融進去。因為致命地愛上了張儉,她不加取捨地接受了他的祖國。
卡車上所有家屬們又在咯咯地笑。她錯過了她們講的笑話。她永遠融不進她們。
張儉對她突然爆發又突然泯滅的愛使她成了個最孤單的人。卡車停下來,家屬們一窩蜂地下車,一個拉一個,先下車的在車下接著,對後下車的喊:跳啊,有我呢!多鶴慢慢往卡車後面挪動。她急什麼?再也沒有那個用火燒火燎的親吻等待她的張儉了。多鶴最後一個下車時,其他家屬們都走遠了。
多鶴走上大坡,卻沒有拐上通往自家樓梯口的小路。她順著大坡一直往上走,身後自行車的鈴聲漸漸聽不見了。迎面來的是越來越密的狗尾草,再往前,松樹來了,慢慢就有了松樹特有的香氣,隨著在腳下陡峭起來的山坡,松樹香氣越來越潮濕,陰涼。石頭上,苔蘚灰一層、綠一層、白一層。小火車拖著嗚嗚長聲,響在她的背後。石頭的苔蘚、小火車的長鳴、松樹的香氣,還要更多的東西把她帶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不復存在的代浪村嗎?不,這些就夠了。鈴木醫生被小火車帶來,又被小火車帶走。他在火車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條機器腿和一條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鬧彆扭,吱嘎吱嘎的腳步聲磨痛了少女多鶴的神經。鈴木醫生從來沒有那麼惡的樣子。他凶神惡煞地預言,這列小火車可能是他們逃生的最後機會,錯過它,他們就把自己留給了蘇聯大兵和中國人,他們就會為戰爭抵命抵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