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20章
    小環前腳走,多鶴後腳便出門了。

    張儉老遠就看見了她,叉在腰上的雙手頓時放鬆了,落下來。不必聽他說什麼,他的身姿已經是望穿雙眼四個字的寫照。他頭頂上一棵巨大如傘的槐樹,垂吊著一條條裹著樹葉的蟲,珠簾一樣。

    他騎車把她帶進了廠裡的俱樂部。他已經情膽包天了。俱樂部九點放頭一場日場電影。他們各種幽會都體驗過,唯獨沒進過電影院。他不顧她對廣播裡電影裡的中國話基本不懂,像全中國所有搞對像或搞腐化的人那樣,堅持請她看電影。他也像所有看電影的情侶那樣,買了兩瓶汽水一包蜜棗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場電影沒有多少觀眾,有的就是回家過暑假的大學生。也有幾對年輕情侶,照樣的汽水、蜜棗、瓜子,俱樂部小店一共就這三樣東西。

    燈黑下來,情侶們都不安分了。張儉和多鶴的手相互尋覓到對方,然後絞過來擰過去,怎麼都不帶勁,又怎麼都帶勁。

    汽水和零食很礙手礙腳。被張儉拿到他邊上一個空座位上去,擱不穩,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尋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滿足。其實他們每找到一個場地,都尋求到不同的滿足。越是簡陋、湊合,刺激就越大,滿足也就越大。電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鶴在張儉的手下瘋狂了。

    電影結束,觀眾們退了場,張儉和多鶴兩腳踏雲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張儉向右邊一看,那裡的門似乎是通向後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閃進那道門。門內很黑,到處堆著工人業餘劇團的佈景。佈景有樹有山,有城有屋。從關著的窗簾縫裡,一道道陽光切進來,明暗交替的空間有些鬼魅氣。

    霉味直衝腦子,多鶴一步踩空,手抓住窗簾,霉透的綢料爛在她手裡。工人業餘劇團顯然許久沒有在此活動了。

    張儉把佈景擺置一番,鋪開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準確和效率,動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興過度的動作。和多鶴頭一個晚上的圓房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過。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見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點光亮從後窗外進來。

    後窗外面,坡上的雪讓月亮弄成鏡子,照進窗裡,這是他和一個外族女子的圓房之夜。他看見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來順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種嬌小柔順,擁到懷裡就化的那種柔順。他腿肚子一躥一躥,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沒用:又不是沒經過女人。他想去摸燈,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煙袋。點上燈是為了看看腰帶上的死疙瘩如何解開。可點上燈還不把她嚇死?也能把他自己嚇死。他一使勁掙斷了褲腰帶。她果然柔順,一點聲息也沒有,一擁到懷裡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來順受的淚水並不讓他煩,他的手掌在她臉上一抹,原想把淚水抹掉,但馬上不忍起來:他的手掌可以蓋沒她整個臉,只要稍微使勁她就會給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隨時要抽筋。他怎麼會這麼沒用呢……

    後台已經不再黑暗,兩人都能看得清對方了。他們在電影場裡相互逗起的饞癆這下可了不得了,兩人滾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個回合完了,他說起他們的第一夜,所謂的圓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摀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記憶都是黑暗的。

    沒有點燈,沒有月光。屋裡的燥熱在黑暗裡流不動。他就是一股黑暗的體味,隨著他一件件地脫衣,味道大起來,熱起來。然後他就成了一個個黑暗的動作,其中一個動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兩個大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還怕她掙扎似的。她說了一聲:我怕。他沒有聽懂。她是怕在這實心的黑暗裡從小姑娘變成婦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東西就在黑暗裡給他拿走了。她又說:我怕。他摟住了她細小的腰部……她哭起來,淚水盡往耳朵裡跑,他也不來替她擦擦。

    現在她記不清他當時是否替她擦了淚。他說他擦了,她說沒有。都記不清了,記不清更好,現在想怎麼回憶就怎麼回憶。他們爬起來,發現餓極了。這才想到他們買的蜜棗、汽水、瓜子一樣沒拿。算了吧,去哪個館子吃一頓。他還沒帶她下過館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花錢的張儉和多鶴此刻傾家蕩產也不在乎。

    俱樂部對面有幾家小館子。他們無心挑揀,坐進了一家最近的。張儉要了兩盤菜:炒肉絲、炒土豆絲,又要了一瓶五兩裝的白酒。多鶴也要了個杯子,喝了兩杯酒。酒喝下去,兩人的眼睛就離不開對方的臉,手也離不開對方的手。兩人不管其他顧客的錯愕:工人區從來沒有公開纏綿的男女。他們說的「噁心」「肉麻」,他倆的耳朵也忽略了。原來下小館喝幾兩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給他們新刺激。

    從那以後張儉隔一陣就帶多鶴去看看電影,吃吃館子。他們的主要幽會地點就是俱樂部後台。即便台上掛著大銀幕在放電影也不打攪他們的好事。他們把佈景搭得很富麗堂皇,寬大的城堡,常春籐密佈,西方人的長椅。他們不斷在後檯曆險探寶,發掘利用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們的幽會也就越來越古典、戲劇性。有一次他們正躺在長椅上,聽見打雷般的口號聲。前台不知什麼時候開起大會來。他們從後台出來,才發現那是表彰大會:上級領導表彰了張儉所在的鋼廠出了優質鋼材,造出了坦克。

    他們幽會所耗的巨資漸漸成了張儉怎樣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煙都無濟於事。他在廠裡背的債越來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帶兩個饅頭,現在他饅頭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鶴能跟他共享時才拿出來揮霍。

    這天他和多鶴坐在一家上海人開的點心鋪裡。多鶴說她聽見小石和小彭議論,說張儉欠了廠裡不少錢。

    張儉放開了她的手。

    她問他欠多少?

    他不說話。

    她說以後不下館子了。

    他說也就欠兩三百塊錢,鉚鉚勁就還了。

    她說以後也不看電影了。

    他一抬頭,腦門上一大摞皺紋。他叫她別囉唆,他還想帶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這是他們幽會兩年來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員又來動員家屬參加勞動,小環又是嬉皮笑臉地說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沒法出工時,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她願意去打礦石,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錢。

    這是個鄙視悠閒的年代。十歲的丫頭忙出忙進,每天跑很遠去撿廢鐵,鞋子一個月穿爛兩雙。多鶴跟一大群家屬每天坐卡車到礦石場,用鎯頭打礦石,再把礦石倒進一節節空車皮。多鶴和所有家屬穿扮得一模一樣,都是一頂草帽,草帽下一塊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們那樣套兩隻套袖,而把一根鬆緊帶結成圓形,交叉勒在胸口,兩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們再冷,都是這樣露著兩條赤裸的臂膀耙田、耬草、磨面、喂牲口。女人們分成兩組,一組人打,一組人運。兩組人隔一天輪一次班。從一條獨木橋走上去,把挑的礦石從貨車廂外倒進去最是艱難,人也容易摔下來。多鶴很快成了顯眼人物:她用一個木桶背礦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個扳手,她走到獨木橋頂端,掉轉身,脊樑朝車內,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開了,礦石正好落進貨車裡。

    家屬們問多鶴這個發明是從哪裡學來的,多鶴笑一笑。這是她們代浪村的發明。家屬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講東家長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個。

    多鶴把掙到的錢交給張儉,張儉看看她,那雙半閉的眼睛讓她在他臉上印滿親吻。他們已經很久不幽會了,偶然幽會,就是小別勝新婚。他們幽會的勝地還是工人俱樂部的後台。後台添了些新佈景,工人業餘劇團剛演出了一出新戲。戲裡有床,有大立櫃。上午九點,劇場裡正演電影,他們買了電影票,卻從休息室鑽到後台來了。他們悄無聲息地搭著他們的窩。常常來這裡,就摸出許多門道,後台另外還有兩道門,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裡,兩具溫暖的肉體抱在一起簡直是求生必需。他在這場小別勝新婚的勁頭上居然說出他平時會臭罵「什麼鳥玩意兒」的話來——「我愛你」!他不止一次地說,說得多鶴都信了。多鶴從來沒聽過這句話,也不知道它是陳詞濫調,她感動得快死了。

    他緊緊抱住她。這是一個多圓滿多豐滿的回合。他歇下來,滑落到她側邊,下巴填滿她的頸窩。

    一支手電的光柱突然捅進來。

    「裡面是誰?!」

    張儉腦子「轟」的一聲。他不知什麼時候把多鶴緊緊抱住,用他的脊樑朝著手電光源,把多鶴完全包在胸懷裡。

    「滾出去!」張儉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們滾出來……不出來我叫人了!」

    張儉的腦子轉得飛快:前台放電影的聲音並沒有斷,一般情況下電影院不會輕易斷了一場電影來處理他們這類事,這意味著接下去的一場場電影時間全亂套。電影院不會幹這種傻賠錢的事。儘管觀眾們或許不在乎停下電影看一場捉姦的好戲。他覺得多鶴在他懷裡縮成又小又緊的一團,一隻手冰涼地抓住他的肩頭,微微哆嗦。

    「閉了手電,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張儉的聲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詐著,一面納悶:他怎麼脫口說出「剁了你」來了?急紅了眼想到了旁邊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槍?

    那人聲音虛了一點,說:「我喊人了!」

    張儉仍然用整個身體擋住多鶴,一面從那床上滾落到地上,嘴裡一面說著:「你喊喊試試!」

    「你們出來!」

    「閉了手電!」

    兩人伏在地上,手電的目標就小了許多。張儉向靠在槍架上的道具槍移了一步。然後他的大長腿一伸,夠過來一塊壓幕布的鐵塊。手電光追過來已經晚了,張儉已經把鐵塊抓在手裡。

    「把手電閉了!」他說,「姥姥的,你閉不閉?!」

    「不閉你敢怎麼樣?」

    「那你就別閉試試。」說著他手裡的鐵塊照著手電的光源投過去。

    手電立刻暗下去。對方顯然認為沒必要用性命去試試他狗急跳牆、兔子咬人的瘋狂招數。鋼廠的民兵連裡槍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廠的民兵們舉行射擊和刺殺比賽。

    「出來!不然我真喊人了!」

    張儉把多鶴的衣服塞給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隻手沒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對著她的耳朵,告訴她悄悄打開西北角那扇後門,他會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為真。前台電影的音樂抒情美妙,多鶴乘著那起伏的旋律逃了。過了一會兒,張儉知道外面等著他的不再是一個人了。但他沒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樂部的全體職員,除了那個電影放映員。銀幕上的人物仍過著他們的幸福生活。

    張儉工作服胸前的紐扣扣錯一顆,鴨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著長長的鞋帶,在面前滿臉義憤的人眼裡是個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這點。他卻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半點反派的感覺,倒是感覺像個悲劇英雄。他犧牲了自己,為保護心愛的女人,他不悲壯誰悲壯?

    「還有一個呢?」那個握著手電的人說。他現在不怕張儉了,就是這個東北大漢真要剁誰,眼前七八個人可以分擔危險。

    張儉想多鶴是機靈的,已經跑到正在落葉的榆樹叢裡,已經穿戴整齊地在等他。一個身世如多鶴的女人不機靈是活不到今天的。

    「還有一個什麼?」張儉懶得理他似的。他那雙半睜的駱駝眼表現傲視最精彩。

    果然七八個職工被他的傲視看得大怒。這個東北大漢要是自己不降,制伏起來大概要費點事。

    「少裝傻!問你那個姘頭呢?」七八個人中間的北方人說。職工們叫他謝主任。

    「誰是我姘頭?!」

    「我都看見了!還想賴!」拿手電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

    「看見了還問?你們叫她出來唄!」張儉說。

    「那你承認她是你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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