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15章
    她很快發現小伙子把她領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因為她只在紙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而沒有寫「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兩條鐵路交會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貨車通過,貨車在這裡突然減速,幾個坐在蘆葦溝邊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們向她招呼,叫喚:上來呀!上來呀!她奔跑起來,孩子們伸出四五雙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車她問: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們相互看看,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問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話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們卻聽不懂,信心減退下去。呼呼的大風裡,她把句子在嘴裡重新組裝,用小了一倍的聲音問:去的玉山?其中一個男孩為大家做了主,朝她點點頭。他們看上去有點掃興,用牛勁拽上來一個話也講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裝的全是西瓜。孩子們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鶴在內的七八個人的屋頂和鋪蓋。這時多鶴才明白火車為什麼到了那一段減速:它剛剛通過了一段被雨水沖垮正在修復的路段。多鶴伏臥在西瓜上,身體左右滾動,從油布縫隙看見修路工地燈火通明。張儉在早晨看著她時想幹什麼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體。他伏在陽台欄杆上抽煙,她在他身後打開窗子,他就是不回頭。她看他什麼時候回頭。終於不行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隔著兩米的距離,嘴唇已經親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後一次。

    多鶴竟讓輕輕滾動的西瓜給晃睡著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裡去了。回過頭,七八個孩子全不見了,不少西瓜隨他們一塊兒下了車。火車紮在無盡的黑夜裡,往更深的夜色裡躦著,她不知道時間、地點。但她知道,什麼都幫了張儉的忙,讓他得逞了,讓他分開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國、代浪村、死去的每一個竹內家的骨血終於被分開了。

    西瓜車在毒太陽裡開開停停,在大雨裡也開開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車,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車上。一連幾天的西瓜餐,她渾身都讓紅色、黃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風吹散的長頭髮又被西瓜汁粘住,成了一件頭髮結成的蓑衣。她腦子裡全是呼呼的風聲,是火車和黑暗摩擦出來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皮肉、血管,隨著兩行淚橫飛。她伏在一個個冰涼、滾動的西瓜上,任這些無信的、不負責的球體把她拋到左拋到右。多年前她被裝在麻袋裡,被土匪擱在奔跑的馬背上,她也不比這時更絕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紋。

    那個躺在路邊生孩子的阿紋。阿紋長髮披散,臉色如蠟,嘴唇煞白,就這樣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兩條血淋淋的腿,一個還在冒熱氣的血孩子。她是走著走著就完成了分娩的。嬰兒眼看著就不動了,長長的臍帶打了好幾個彎,瓜蔓一般連著未熟的瓜。阿紋不要人們靠近,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別過來!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跟上!別殺我——我還沒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的手掌滿是血污,向人們一下一下地揮舞,要從她身邊過去很久人們才悟到,她那齜牙咧嘴原來是笑容。她笑著向人們討饒:「別殺了我,我還沒有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頭,一上一下地揮動,給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嗓音撕布一樣……

    不體面的阿紋。就因為要找她的孩子。

    於是這樣一個不體面的多鶴出現在南來北往的旅客眼前,披著頭髮結成的黑蓑衣,餿臭的連衣裙上一片綠蒼蠅。

    那個蒼蠅如雲的車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達這個站之前火車被換過幾次車頭。迎面而來的樓、房屋、密集的電線桿讓她知道這是個大地方,比她住過的兩個城市都大。西瓜一車皮一車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這一車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臉洗手當便盆的西瓜有幾十個。跟那七八個孩子下車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個西瓜的賬也會記到她頭上。你有證據說你沒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個西瓜嗎?你有證據沒有跟沿線的盜匪裡應外合把西瓜拋下去,回頭再跟他們分贓嗎?多鶴不瞭解中國的法律怎樣制裁這樣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會輕饒這樣的事。

    她看準一個空子,從車上爬下來,等正在卸前一輛車的工人們反應過來,她已經成了他們眼裡一條披頭散髮、骯髒的花影子,在一大團蒸汽裡一閃而逝。蒸汽發自一列剛剛停靠的客車,她從客車輪子間爬過,車肚皮上掛著迢迢千里的黑色塵土又蹭在她泡透紅色、黃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帶紅點、綠點、黃點的花連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當中,人們不顧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頭。

    前幾天的西瓜餐這時發作了。她被腸道內突然的衝擊力弄得渾身發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會用中國話打聽廁所,但人們終於聽懂她的話之後給的回答卻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調、吐字,和氣地對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著什麼。她覺得腸子裡的咕咕響動一定讓他們聽見了。她捂著肚子,半佝著腰,一動也不敢動。

    人群中終於有一個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沒有草紙。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開茅坑的隔門,遞給她一張印滿人臉的紙。紙的背後還有石灰,是剛從牆上撕下來的。人臉上畫著紅叉,對著自己的終極下場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點辦法,絕不會把這樣帶臉的紙作那樣的用途。

    等她頭重腳輕地走出廁所,兩個戴口罩的人朝她走來。她蹲在茅坑上的時間足夠那個女人推測她是怎麼回事了。那女人一邊用多鶴完全不懂的話對戴口罩的人大聲說著,一邊指著多鶴。兩個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們中的男人用音調奇怪的中國話說多鶴病得不輕,得跟他走。他們中的女人說車站醫療室不遠,走幾步就到。

    兩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鶴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跟他們走了。

    醫療室的長椅上躺著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還有兩個人躺在白色帶輪子的床上。多鶴被帶進來,戴口罩的女人對一個躺著的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縮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讓多鶴坐在剛剛擱過男人赤腳的地方。多鶴剛坐下,那男人的腳又回來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從裡屋拿來一根體溫計,放在多鶴嘴裡。這根體溫計讓多鶴安全起來。她到張家這些年,每次發燒,體溫計就是一個手掌。小環或張儉的(過去是張站長或二孩媽的)手掌在她額頭上按一按,體溫就測出來了。自從離開代浪村,她的嘴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冰涼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閉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氣味裡:那氣味就是她對於鈴木醫生的記憶。戴口罩的男人這時走出來,翻開多鶴的眼皮,仔細地看,手指也像鈴木醫生那麼輕盈靈巧。

    根據體溫計的測量結果,她的體溫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個護士,這時走上來,說是要抽血。她一邊在多鶴胳膊上擦酒精、系膠皮管、扎針頭,一邊用她那一口總有點偏差的中國話告訴多鶴,正在流行的血吸蟲病很厲害,從東邊來的火車總會帶來幾個病重的。

    多鶴對他們的話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種可怕的疾病。她問護士什麼叫血吸蟲。

    護士看著她,好像沒聽懂。

    她想她的話有那麼難懂嗎?她會不會把句子講顛倒了?她硬硬頭皮又問了一次,這次換了一種句法。

    護士反問她是哪裡人。

    多鶴不講話了。

    護士抽了血,拿了一個硬皮夾子,上面鋪著一張表格。她說這是病歷,必須填寫。要填的項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員、婚姻狀況……多鶴拿起筆,又放下。不知為什麼,她哭起來。填什麼也不準確。代浪村的家是多鶴唯一記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從那一刻起,這些項目就沒法填了。從那顆手榴彈落在媽媽、弟弟、妹妹身邊之後,她怎麼填寫「家庭成員」?從張儉把她丟棄在江邊礁石上,從她的乳房因為沒人吮吸而脹成兩隻鐵球,從她斷了跟丫頭之間的私密對話,她兩臂間空去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員」四個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讀、最不願去理解的四個字——四個中國、日本共用的字。

    女護士先站在她身邊看她哭,過一會兒,她蹲下來,想從她兩隻捧住臉的手縫裡找她的眼睛。再過一會兒,男醫生來了,問她到底怎麼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個病人全停下了哼唧,聽她哭。

    她哭得氣也喘不上來,幾次噎住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醫生和護士以為她哭完了,剛開口問她「家住哪裡,有證件嗎」?她一口氣捯過來,疏通開,又接著哭下去。哭得她渾身筋骨疏開又抽緊,男醫生兩隻焦慮顛動的腳,在她淚水淹沒的視野裡,成了一對不可認識的異物。

    她哭盡了最後一把力氣,靠在椅子腿上。醫生和護士小聲嘀咕她什麼,她不在乎,在乎她也聽不懂。他們之間講的話跟這裡人一樣,冒出許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於張儉和小環的中國話。

    他們改用先前的語言同她談話:家裡出了什麼事?家裡還有人嗎?碰到壞人了?她的樣子讓他們懷疑她遭受了人身襲擊。她是死裡逃生逃出來的嗎?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們理解她——誰受了過度的刺激都一時不願開口。

    他們給她打了一針,等他們拔出針頭,兩個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經一層虛光,再一眨眼,他們跟燈光不太亮的空間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來已是早晨。兩個乳房把她脹醒了。她看看周圍,發現她已經不在原先那間醫療室,而在一間病房裡。窗外在下雨。病房還有三張空床,她不明白她為什麼享受單間的特權。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現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著紅十字和某某醫院字號的衣褲。她的花連衣裙被團在對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塊錢,她不知五塊錢到底是多大一筆財產,但那是她眼下僅有的財產。

    五塊錢竟然還在那個帶荷葉邊的布包裡,和裙子一樣帶著黏黏的潮濕和西瓜的餿味。她把五塊錢和連衣裙都塞到自己枕頭下。

    似乎是她的動作引來一個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領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見過的,過年過節到居民樓來,站在樓下,跟趴在公共陽台上的家屬孩子們講「提高警惕,防止敵人趁機破壞,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

    這個警察二十多歲,一邊打量她一邊把手裡的硬殼帽戴到頭上。他問她是不是好一點。他的話又跟那個男醫生和那個女護士不同,又是一種音調。因此他講到第三遍時她才點點頭,接著給他鞠了躬。

    「你暫時先養病吧,啊?」警察說。

    這回他講到第二遍她就點頭了,點完頭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麼客氣。」警察皺起眉頭,有點嫌煩的意思,同時他做了個手勢。她是懂他的表情和手勢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

    「等你病好了,我們再談。」

    然後警察又做了個手勢,請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著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還是敵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條條細細的裂紋,有的地方石膏脫皮了。警察和她談完話會拿她怎麼辦?

    為什麼會是一個警察?是一個常常到樓下宣講「碰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的警察?那麼,就是昨天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給她打了安眠針之後向警察報告了。她是一個可疑的人。難怪她單獨住一間病房。可疑的人威脅正常人的安全。

    一個年紀很輕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從屋角拉過一根鐵架子,又從車上拿起一瓶藥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幾秒鐘,再回到藥水瓶上。她在多鶴手臂上極其認真地紮了三四個眼,終於成功地紮了進去。兩個小時後,輸液結束了,多鶴爬到床尾,看到那裡掛了一個牌子:姓名:?性別:女,年齡:?籍貫:?病因:急性胃腸炎。

    這是一個充滿疑問的病人。這個病人給看起來了。門外的警察有槍嗎?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這個門,沿著走廊飛奔時,一顆子彈就會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嗎?這條走廊有七八米長,從小護士推車走來的聲音,能大致測出它的長度。上廁所呢?就在床下便盆裡解決。不行,不習慣便盆,必須去廁所。習慣不習慣,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許連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顯得可疑。從窗子看出去,白楊樹的高度讓她明白病房在二樓。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時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雙涼鞋,鞋面是用白布自製的,在鞋匠鋪上了輪胎底,走路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它們不見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沒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開一團餿臭的連衣裙,飛快地換下身上的病員服,再一次摸摸小包裡的鈔票。

    最難的是悄無聲響地打開玻璃窗,甚至難過躍到白楊樹上再順著樹幹溜下去——多鶴兩隻微微內翻的腳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長上樹。代浪村村委會門口有四根木桿供孩子們爬,多鶴常常贏男孩子們。這樓房老舊,木頭都變了形,開窗時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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