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環擰了個毛巾把子,遞到多鶴手裡,多鶴直著眼,手也不伸。小環抖開手巾,一面替她擦了一把臉,一面念叨:「先歇歇,養一養,養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乾淨,又出來替多鶴擦臉。多鶴一動不動,頭像是別人的,轉到左邊就擱在左邊,擦成斜的就讓它斜著。小環的嘴還是不停:「打他?太客氣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廢物不廢物?大男人領四個人出門,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個大老爺們兒似的,其實他當過家嗎?大事小事都有人給他當家!」
小環上去踢踢張儉的屁股,要他馬上去燒洗澡水。等張儉把一大鍋水燒開,端進廁所,一塊塊地撈尿布,小環的煙槍嗓音還在絮叨:「他還在廠裡當小組長呢!管二十多號爺們兒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數不清人口!」
小環把多鶴拉進廁所。她只要情願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幾剪子就把多鶴的頭髮剪出了樣式,然後就把多鶴摁在澡盆裡,用絲瓜筋替她渾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腳上和小腿上結成的蛇皮花紋一時洗不掉,小環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潑上去,然後再塗上厚厚的一層肥皂,讓它先漚一漚——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這副模樣。她嘴上卻講著孩子們的事:丫頭的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聽外面廣播車唱「社會主義好」就不哭鬧了。丫頭被班裡選出來給回國報告的志願軍獻花。她不時揚起嗓門,問張儉下一鍋水熱了沒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終於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個多鶴來。一個黑皮膚、瘦長條的多鶴。剪去了長髮,頭上包著一塊毛巾,裡面是除虱子藥。丫頭三天兩頭從學校惹回虱子,多鶴一直備有虱子藥。
這時門外有人喊:「張師傅!」
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一隻手已經從外面拉開了廚房的窗子。張家廚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戶一樣,朝著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臉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張儉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學俄語,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兩人下午就來張儉這裡。如果張儉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豬,若張儉上白班,他們就和小環鬥嘴玩。小環不在家的時候,他們會被多鶴不聲不響地款待一番:兩杯茶兩塊自製的柚子皮糖。開始兩人吃不慣多鶴那又鹹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時間長了,一喝茶他們就問張儉和小環:沒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進來,一眼看見張儉臉上一塊淤青。問他收拾了廠裡哪個上海佬,張儉對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話從來聽不見。小環接過話,回答他們,那是張儉的老婆打的,兩口子炕上動手沒輕重。小彭和小石這時又看見張儉胳膊上的抓痕,他們不信小環的話,嘴上順著說,小環嫂子倒是會打,沒破張師傅的相。小環擠一隻眼笑笑說,捨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誰管夠去?
張儉煩了,悶聲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麼?是不是?」小環把臉轉向小石和小彭,「二十歲的大小子,在咱們屯都當爹了!」她像以往一樣,扭頭叫道,「多鶴,沏茶了沒?」
多鶴卻沒像以往那樣輕手輕腳地出現,掛一個大大的笑臉,大大地鞠一個躬。之後她就會兩手托著一個木頭托盤,上面擺著茶杯、小盤、牙籤。小盤裡放著柚子糖或者其他什麼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縫的份量,牙籤是讓人用來取盤子裡那一口吃食的。
小環自己去了廚房,粗手大腳地端了兩杯茶上來。小石和小彭一直覺得這個家庭有點不正常,這天氣氛越發古怪。
他們在大屋下棋時,觀局的小彭看見一個黑瘦的女人走過去。再一看,是多鶴。她沒了頭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塊花條子毛巾,穿一套藍白條褲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褲的襟擺、褲腿成了藍白條的旗。一個月不來張家,張家發生了什麼事?
「喲,那不是多鶴嗎?」小石叫道。
多鶴站住腳,把懷裡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掂一掂。她看著他們,嘴巴還在不出聲地唱著什麼。小石想,她可別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他和小彭聽這樓上的鄰居說,張儉的小姨子腦筋有點錯亂。
過了幾天,小彭和小石到張儉家來混禮拜日,見多鶴已經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厚實的黑髮堆在耳後,臉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適合這張黑瘦的臉,年輕女學生似的。
她照樣啞聲笑笑,笑得把嘴咧到盡頭,小碎步在泛著青藍光亮的水泥地上忙過來忙過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腳,才發現自己盯多鶴盯了太久。
小環從外面回來,頭上一頂蒙著灰土的護士帽。居委會讓各家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去砸石子,鋪工人大禮堂門口的路。動員到張儉家時,小環罵罵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鶴留在家裡。
「一鎯頭砸我大腳趾蓋上!」她嘻嘻哈哈地說,「得虧我穿張二孩這雙翻毛大皮鞋,現在還剩十個腳指頭!」
小環一回來氣氛馬上熱乎。她又是勒上一條圍裙,支喚這個,差使那個,要給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時掙五分錢,但她砸一小時石子得抽一毛錢的紙煙。回到家儼然是個財大氣粗的掙錢人,把家裡僅有的五個雞蛋全用油攤了,再剁碎,和粉條韭菜做成餃子餡,包了兩百個餃子。
吃餃子時小彭還是不斷打量小屋裡的多鶴。
小石笑著說:「咳,眼珠子看掉下來了,別給吃肚裡去!」
小彭紅了臉,猛站起身給他一腳。小石個子小,一張女氣的臉上圓鼻子圓眼睛,入團宣誓都是這副淘氣樣子,小彭卻是典型的關東大漢。小石其實也覺得多鶴突然出落了,沒有頭上那個古老的髮髻,她看著極其順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韻味。
「小環嫂子,也不給小彭操辦操辦……」
小彭又要站起來動武,小環拉住他。
小環說:「坐好坐好,我給你倆都操辦操辦。」
張儉一直在慢慢剝著南瓜子,剝三五顆,脖子一仰扔進嘴裡,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臉。他聽到這裡用半閉的駱駝眼橫了一下小環,說:「咱家丫頭在這兒聽呢!」
小環假裝沒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鬧針對的是多鶴,就說她過去工作的旅店裡有個女出納,兩根大辮子,哪天把她領來,讓他們哥兒倆相相。
小彭不太高興了,悶頭只喝酒,也不吃餃子。小石說小環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誰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燈,誰也不會剩下。小彭說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幹什麼?張儉喝成一張關公臉,說他倆高興來玩好好玩,表現差就不准來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經是晚上八點,張儉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時的睡眠時間。他睡下一會兒,又起來,走到過道裡,橫了橫心,手指終於按在多鶴房門的把手上。門輕輕被推開。
多鶴正在織一件線衣,沒有開燈,借的是外面進來的路燈光。她的臉基本在陰影裡,但張儉看到兩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門口。她誤會他了。他不是沖那個來的。他站在門口,輕聲說:「給你申請落戶口了。有了戶口你到哪兒都丟不了。」
多鶴抵在他身上的兩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軟下來。可能她不懂什麼是戶口,但她這些年靠的不是言語的理解,靠的幾乎是動物一樣的靈性。這靈性讓她明白戶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戶口,你願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臉上身上蕩過去蕩過來。
「早點睡吧。」他一手拉著門,要退出去。
「早點睡。」她回答。外人一聽就聽出這話的彆扭,不僅是發音吐字的事兒,她把「早點睡」當成「晚安」來回禮了。
但張儉覺得這話很正常,挑不出碴子。他替她掩上門,提著氣,把金屬門把一絲一絲擰向左邊,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縮回,然後再讓門把回轉,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伸出,使那「咯咯」的轉動聲捏在他巨大、厚實的手掌裡,因此基本是無聲無息地完成了這套關門動作。孩子們睡得正熟,他不願驚醒他們。他對自己解釋。
但小環另有一套解釋。她一聽他摸索著上了床,便輕聲笑起來。笑什麼?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沒心幹那件事!有心也沒關係,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門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說落戶口的事!不說事光幹事她也絕對擁護,她要是不擁護,他當時能跟她生孩子嗎?擁護個卵!難道他這時還想跟她去幹那事?他難道是頭豬?看不見她遭那麼大的罪回到家?
小環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辯。
張儉一點睡意也沒了,坐在床上,兩個大膝蓋頭幾乎頂住下巴。這樣徹頭徹尾的窩囊他可快瘋了,小環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話,他跳下床就走。
小環頭靠在牆上,點起一支煙,自得地、美味地抽起來。抽了一根煙,她長歎一聲。接著她不著邊際地說起女人都是很賤的,跟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裡,這女人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何況不只肌膚之親,還生了一窩他的孩子!她不承認她把命給了你也沒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張儉一動不動地坐著。隔壁傳來孩子半醒的哭聲,不知是大孩還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長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會弄錯:一個餵了兩遍奶,一個還餓著;或者一個洗兩遍澡,另一個還髒著。尤其在兩人一絲不掛的時候。只有多鶴一眼認出兩人的差別。
小環點上第二支煙,遞給張儉。張儉沒接,自己從窗台上摸到煙桿,裝上煙絲,點著。小環今晚如何會這樣深明大義?張儉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話從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漸漸扯到多鶴身上。多鶴是日本女人,沒錯,賭一條東海煙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愛不喜愛她的男人,另說,也無所謂,想從這男人命裡掰出自己的命,她辦不到。想跟多鶴和解,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跟她肌膚之親去。女人表面上都會推的,說不定還打兩拳、踢三腳,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為她真在推拒、在出氣、在發洩委屈,實際上她已經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麼「對不起」、「抱歉」都管事。
張儉聽進去了。小環的話有三分道理。小環大事不糊塗。他挨著她躺下來,頭抵著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頭上,摸摸他的頭髮。這兩年她常常有這種體恤、照料的動作,多少有點老三老四,把他當成個晚輩或者兄弟。不過這時候她擼他頭髮的動作特別讓他舒服。他睡了一個又短又沉的覺,醒來滿心清明,好像很久沒這麼精力充沛了。
十一點鐘的時候,張儉準時出門上大夜班。他在過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摩擦的聲響把多鶴很薄的睡意攪散了。一個夜裡出去上班、為全家掙生計的男人發出的這些聲響讓女人們覺得安全極了。
多鶴躺在床上,聽這個出門掙錢養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門口,鋁飯盒輕輕響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門撞著門框了,這聲音使睡眠暈暈地襲上來。
一個多月前,她從江邊礁石攀上來,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彎彎走進去,發現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開一條路,找到張儉和孩子們歇腳的那塊空地,看見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隻鞋。她反身從竹林裡摸出來,每個熱鬧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圓幾公里被她走熟了,連各個公共廁所都找了幾遍。在遊客漸漸稀疏的公園裡她突然明白張儉把她帶到這麼遠的江邊來為了什麼——為了丟棄她。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很陡的小徑石階上,離一切都遙不可及。她從小長大的代浪村那麼遠,越過代浪村,往東,是她的祖國日本。祖國也有一個代浪村,埋葬著竹內家的祖祖輩輩。祖國的代浪村太遠了,她原先在丫頭、大孩、二孩身上還能找回那個代浪村,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國的代浪村祖輩們的一喜一怒。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寧靜,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著大孩二孩的頭髮——那頭髮仔細看是和眉毛連成一片的,就想她父親、哥哥、弟弟藉著她的孩子們還了魂,借他們小小的肉體暖著她,給她依靠。多鶴坐在那條對著長江的石徑小路上,天也遠水也遠地想,她生出的三個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現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從石徑上下來,公園已經空了。她想跟人打聽火車站,又不會說「火車站」三個字。走到一個正在收攤的茶水站,她用手指頭蘸了桌面上的茶漬,寫下「火車」兩個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太,對她又笑又搖頭,臉都羞紅了,意思是她不識字。多鶴每天大部分對話是和丫頭進行,兩人自然方便地講她們自己的語言,愛在哪裡用日文就在哪裡用日文。老太太拉了一個過路人,叫他認認用茶水寫在桌面上的兩個大字。那是個拉架子車的小伙子,以為她是啞巴,拍拍他的架子車,手勢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車帶她過去。下了架子車,她的手插在連衣裙的側兜裡,手指捻著那五塊錢,不知要不要拿出來給小伙子。最後她決定不給錢,多給他幾個鞠躬。她那雙膝併攏,兩手撫腿,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嚇著了,拉著架子車匆匆離去,又在遠處回頭,沒想到又受她一躬,這下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