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13章
    “那你打算去哪兒?”

    “你在哪兒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兒。”

    “她自個兒跑丟了!她又不是沒逃跑過!你不是還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嗎?”

    “小母狼斗不過你這頭東北虎。”

    “小環,她在咱家待著不合適,不舒坦。你讓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個家。再不合適也是她家。她出了這個家活得了嗎?到處抓美蔣特務、日本間諜、反動派!我們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來各屋查,廁所茅坑都查。你讓她上哪兒去?”

    “那誰讓她自個兒走丟的?”

    張儉絕不松口,絕不心軟,他對自己說,最痛的就是這一會兒,最難的就是開頭這幾天。孩子斷了母奶鬧著不肯吃粥,第二頓就老實了。當時他坐在江邊石台階上為什麼那樣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裡為多鶴死掉的那一塊。哭也哭過了,痛死的一塊心靈好歹得埋葬起來,接下去,還得活人,還得養活活著的人,大人、小人兒。他絕不能心一軟口一松,說:那就去找她回來吧。

    何況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來。

    除了去公安局報案,報案就會出大麻煩。張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從來把涉案看得很大。買賣人口,強迫女人生孩子,丟棄女人,是不是會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張良儉,我告訴你,你要不把她找回來,你就是殺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頭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殺人。”小環急起來從來叫他的老名字,連名帶姓,宣判書似的。她出去工作,學會不少社會上的詞,“蓄意殺人”也是新學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明白了。”小環獰笑起來,那顆帶金邊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裝口袋裡,擱江裡去了!”

    “她那麼聽話?往口袋裡鑽?!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麼乖乖跟你上了火車,乖乖讓你拐帶到江邊大石頭上?”

    “朱小環,你血口噴人!你知道我對你……孩子們長大了,這個家更沒法過正常日子……”張儉半閉的駱駝眼那樣衰弱、悲哀。

    “別把賬往我和孩子們頭上賴。你下毒手是為這個家?這麼天大的情分咱們娘兒們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領不起你這情。要這麼看,我就帶著孩子們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這回干順手了,下回把孩子們拐帶出去,躲在哪個旮旯,看著他們把自己走丟了!你現在是廠裡紅人,得進步,這些半拉日本雜種礙著你進步的大事!把他們除了那不叫殺人,那叫民族大義!”

    小環蹬上鞋,走出門。張儉跟了出去。兩人來到江邊是上午十點,一個游人也沒有。小環向一個管理人員打聽,他是否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還有什麼特征?頭發盤成個大倭瓜頭。還有呢?眼眉特黑臉特白,說話鞠躬,說完了又鞠躬。還有呢?還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國女同志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哪裡都不一樣。那她是中國女同志嗎?

    張儉搶一步上前,說那女人穿一件花連衣裙,是白底帶紅點點、綠點點、黃點點的。

    售票的人說他沒什麼印象,昨天游客多少?連外國人都有五六個。

    張儉和小環沿著山上那條小道彎彎曲曲地上下好幾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掃地的、背冰棍箱叫賣的,誰都對他們打聽的這個和“中國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搖頭。

    伸到江水裡的礁石被江潮淹沒了大半。船只“嗚嗚”地在江上的霧裡過往。張儉真覺得多鶴死了,是他下手殺的。在兩個愛人中間選擇一個,他只能這麼干。

    他們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顧饑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們托給居委會照顧。張儉和小環坐九點的慢車往南去,他見小環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以為她是在補值班欠缺的覺,但她突然一聳肩,抽風似的,把眼睛睜得雪亮,一看見對面坐的張儉,再靠回去,閉上眼。似乎她有了什麼新點子,但發現對面這個人不值得她信賴,欲說還休了。

    接下去的幾天,張儉慢慢知道小環的新點子是什麼。她去周圍市、縣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沒找到多鶴。沒有多鶴,小環只得請假照顧兩個半歲的男孩和上學的丫頭。大孩二孩不習慣小環:小環一天給他們換兩次尿布,而多鶴至少換六次。也因為小環不勤洗尿布,尿布沒有足夠時間晾曬,他們得忍受半濕的尿布,不久,就開始忍受奇癢的尿疹。丫頭也退出了兒童合唱團,每天一放學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鐵皮文具盒叮叮當當響一路。她得幫忙洗菜淘米。因為小環下午帶著弟弟去鄰居家串門,教鄰居大嫂大妹子怎麼包豆餡山羊、豆餡刺蝟。反正小環嘴裡胡扯慣了,人們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這種有關多鶴下落的話當真。

    才十來天,一向干淨得閃著青藍光澤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層油污。小環包餃子在過道剁肉餡,濺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掃。吃飯的時候她總是頭一個坐下,等其他人跟著坐下了,她會想起菜還沒端上來。菜端上來了,她又忘了給每個人擺筷子。並且她干活總是扯著嗓子罵人:賣菜的把泥當菜賣,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爛肺,往米裡摻砂,害得她好揀。不然就是:張儉,醬油沒了,給我跑一趟打點醬油!丫頭懶得骨頭縫生蛆,讓你洗一盆尿布你給我這兒泡著泡一天!

    原本小環在旅店的工作就是臨時工,半個月不去上班,警告就來了。小環不能撇下兩個半歲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辭去。

    有一天,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床邊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腳。小環坐下來,看著他一雙腳心事重重地翻攪著讓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鶴離開有二十天了吧?”小環說。

    “二十一天。”張儉說。

    小環摸摸他的腦袋。她不願說這樣用肥皂洗腳是多鶴強制的。張儉從來沒有認真抵抗過多鶴的強制。誰會抵抗呢?多鶴的強制是她不做聲地邁著小碎步端來一盆熱水,擱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跪地脫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試探水溫時,誰都會投降。二十一天沒有她,洗腳還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環能把張儉徹底收服回來?

    收服回來的他,還會是整個的嗎?

    一個月之後,張儉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覺起來,打一桶水,像多鶴那樣撅著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塊明淨地方來需要幾分鍾。正搓著,聽見一個女鄰居叫喚:“哎喲!這不是小姨嗎!”

    張儉兩個膝蓋不知怎樣就著了地。

    “小姨你怎麼了……怎麼成這樣了……”女鄰居的尖嗓音像見了鬼一樣。

    門在張儉後面打開。張儉回過頭,看見進來的女人像個污穢的花影子:那條花連衣裙一看就知道當了一個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繃帶,誰也不會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鄰居在多鶴身後,空張著兩手,又不敢扶這麼個又髒又虛弱的東西。

    “你怎麼回來了?”張儉問。他想從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種得赦般的後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裡。

    多鶴的頭發披得像個女鬼,看來誰都低估了她頭發的濃厚程度。小環這時也從廚房出來了,手裡的鍋鏟一撂,跑上來就抱住多鶴。

    “你這是怎麼了?啊?!”她哭起來,一會兒捧起多鶴的臉看看,再抱進懷裡,一會兒再捧起來看看。那臉很黑,卻浮著一層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鄰居滿心疑惑地分享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裡念叨著:“回來就好了,回來就沒事了。”張家的人誰也顧不上她看多鶴眼中的嫌惡和憐憫。這證實了鄰居們對她的猜測:她是個腦筋有差錯的人。

    門在女鄰居身後關上。小環把多鶴在椅子上擱穩,嘴裡吆喝張儉沖糖開水。小環對衛生一向馬虎,這時也認為多鶴急需衛生衛生。張儉剛被她差去沖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擰出來,先讓多鶴洗個澡。

    多鶴從椅子上跳起來,光當一下推開小屋的門。兩個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裡,因為他們尿濕的被子床單還沒來得及洗。屋裡氣味豐厚,吃的、抽的、排洩的,混成熱烘烘一團。孩子們把方的撲克牌啃成了圓的,把饅頭啃得一床一地。多鶴上去,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床,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污穢的連衣裙胸前的紐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乳頭上。幾秒鍾後,孩子們先後把乳頭吐出來。多鶴再一次把乳頭填進他們的嘴,這回他們立刻就把它們吐出來,像吐兩顆被呷盡了汁呷空了肉的癟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兩個早已干涸的乳頭,這時全翻臉了,又哭又喊,拳打腳踢。

    多鶴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平靜而頑固地抱著他們。他們每一個掙扎,她松弛的乳房就晃蕩一下,那對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干了,脖子下的肋骨顯露出來,從鎖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鶴一再把乳頭塞進大孩二孩嘴裡,又一再被他們吐出來。她的手干脆抵住大孩的嘴,強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會再生,會從她身體深層被抽上來。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們的關系就是神聖不可犯的,是天條確定的,她的位置就優越於屋裡這一男一女。

    她的強制在大孩這裡失敗了,她便又去強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後腦勺,另一只手將乳頭頂住他的嘴。他的腦瓜左右突擊都突不了圍,後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臉也憋紫了。

    “遭什麼罪呀?你哪兒還有奶?”小環在一邊說。

    多鶴哪裡會懂道理、講道理?她對兩個半歲的兒子都橫不講理。

    二孩撤退不得,干脆沖鋒。他一個突刺出去,用他兩顆上門齒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個堅持欺騙他的乳頭。多鶴疼得“噢”了一聲,讓乳頭從兒子嘴裡滑落出來。兩顆廢了的、沒人要的乳頭無趣地、悲哀地耷拉著。

    張儉看不下去了。他一面上來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訴多鶴孩子們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面條了,看著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

    多鶴突然擱下大孩,再一轉眼,她已經和張儉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麼下床,躥跳起來的。瘦成了人殼子,動起來像只野貓。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只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十個長長的黑黑的腳指甲在張儉的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張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得兩眼一抹黑,手裡抱著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著亂拳,只能把這頓打挺過去。

    小環怕大孩嚇著,把他抱得緊緊的,退到小屋門口。不久多鶴把張儉就打到了過道,張儉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後踉蹌了老遠。那把鐵鍋鏟給踢過來踢過去,叮叮當當敲著地面。

    多鶴一面打一面哭號,聲音裡夾著日本字。張儉和小環認為那一定是日本髒字。其實多鶴只是說:差一點,差一點!她差一點回不來了。差一點從扒的運西瓜火車上滾下來。差一點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點,就讓張儉的謀害成功了。

    小環瞅准一個空子,從張儉手裡奪過二孩。她知道她這時拉也拉不住,多鶴成了人鬼之間的東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著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減低這一架打出的損失。換了小環她不會打這男人,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來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鶴松開張儉。張儉跟她強詞奪理,說她自己瞎跑跑丟了,回來還生這麼大氣!多鶴其實聽不見他說什麼,兩個男孩子從剛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現在個頭長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並且一吹就誰也不敗給誰。樓上有上大夜班的人這時還沒起床,都瞪眼聽著兩個男孩珵亮的黃銅嗓音。

    多鶴抄起地上的鍋鏟朝張儉砍去,張儉一佝身,鍋鏟砍在了牆上。這時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鶴,是代浪村人。他們那特有的地獄一樣的怒氣,恰恰產生於長時間的沉默和平靜。代浪村人在多鶴身上附了體,鍋鏟成了她揮舞的武士刀。

    “你讓她打幾下,打出點血就好了!”小環在一邊勸張儉。

    其實她的嗓音也被孩子們的哭聲捂在下面,張儉根本聽不見,聽見他也未必會理會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幾下,這樣就把力氣白花了出去。他瞅個空竄進大屋,掩上門,掩了一半,多鶴整個身子抵上來。就這樣,兩人一裡一外,門成了豎著的天平,兩邊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頸都又紅又粗。張儉覺得太可怕了,一個風擺柳一樣的女人居然能抗得過他:門縫始終保持半尺的寬度。多鶴披頭散發,曬黑的臉和饑餓、缺覺的灰白這時成了青紫色。她用力過度,嘴唇繃成兩根線,一個多月沒刷的牙齒露在外面。小環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形象。她扯開讓煙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張良儉,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麩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兒?讓她打幾下,不就完了?”

    多鶴十個腳趾幾乎掐進水泥地,支撐她斜靠在門上的身體。多鶴突然放棄,一閃身,門“通”地大開,張儉一堆貨似的倒塌下來。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興致和力氣。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張儉爬起來,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鶴那雙腳。那一雙逃荒人的腳,十個腳指甲裡全是黑泥,腳面上的污垢結成蛇皮似的鱗斑,鱗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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