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12章
    一年時間,小環換了兩個工作。她先去鋼廠當臨時工,學刻字碼,學會了又說太悶人,刻一個字碼把半輩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個字碼,那就是好幾輩子。她辭了工,在家裡待了兩個月,又閒得脾氣見長,去了一家旅店。小環人喜興,找工作佔便宜。小環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車站附近,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時不會再跳槽。小環手鬆,從小不懂算計,掙的錢不夠她花。上班總要有兩身衣服,因此她得花錢扯布裁衣服。扯布順便也給多鶴扯一身。碰上商店處理零碎布頭,她會一次買下十多塊,給丫頭和兩個男孩做一身。兩個男孩不過半歲,穿著小環為他們買的花紅柳綠的布做成的衣褲,人人都把他們認成一對雙生女。小環對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個星期日她得一連十六小時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個星期日。小環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剛出門張儉就起來了,他伏在陽台的欄杆上抽煙,聽見身後有人開窗。多鶴。她的眼睛在他脊樑上、後脖頸上、又厚又硬的板刷頭上。小環不在,兩人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熱也熱得不同。遠處鋼廠出鋼的熱氣也不會長久停留在空氣中。要是這個家沒有多鶴該多麼好,張儉狠下心這麼想。他看見鄰居們一家一家地出門,父親們自行車後座上坐著抱嬰兒的母親,車前桿上坐著大孩子二孩子,抱怨著歡笑著罵咧著從樓下小路拐上大路,讓他眼熱得癡傻了。他的自行車也能打扮得花花綠綠,前桿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坐椅給丫頭坐,小環坐在後座上背上背大孩,懷裡抱二孩。他們也能是個讓人眼熱的一家子,偏偏多出個多鶴。

    張儉抽光兩支東海煙走進大屋,聽見丫頭剛睡醒嘎聲嘎氣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兒去了,丫頭似乎說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鶴和丫頭的對話誰也管不了,就這樣流暢地混雜著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門口,陰沉下一張臉。

    「丫頭,咱們家不說外國話。」

    「沒說外國話呀。」丫頭挑起和他一模一樣的兩條寬眉毛。

    「你剛才說的話我為啥不懂?」

    丫頭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才說:「那你說的是外國話。」

    他覺得多鶴的眼睛現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過丫頭兩回。那是他驢起來的時候。平時他很寶貝丫頭,從鉗工那裡撿的碎鋼片給丫頭車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頭的時候兩個女人就結成了死黨。多鶴會從後面襲擊他,用頭撞他後腰。小環的嘴是凶器,一長串的噁心話:怎麼那麼本事啊?在廠裡舔領導屁眼做小組長,回來撿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著丫頭的腳,說:「多鶴,咱家是中國人。」丫頭穿一雙白色的布涼鞋,多鶴做的鞋面小環納的鞋底。白布涼鞋外面露著丫頭乾乾淨淨的腳指甲。這一座城也找不著這樣的白布涼鞋和粉白透亮的腳指甲。

    這個家到處可見多鶴不哼不哈的頑固:擦得青藍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筆挺的衣服,三個孩子不論男女一模一樣的髮式,一塵不染的鞋襪。

    如果什麼都能解開重來,如果沒有一場戰爭和日本人在中國畜生了那麼多年,張儉會娶多鶴的。他不會在意她是哪國人。

    他就那麼站著,站在她一雙黑眼睛前,讓自己的念頭嚇一跳:我會娶她?!我是喜愛她的?!

    吃了早飯,多鶴咿咿呀呀唱著日本語的兒歌,把大孩二孩綁在前胸後背,一手拉著丫頭。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四個人要出門。去哪裡?去公園。認識路嗎?不認識,丫頭認識。

    張儉一邊站起來,一邊往赤膊的身體上套襯衫。多鶴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敢浮上來,但是現在突然就浮了上來。她跑回自己的小屋,張儉聽見她開木箱。過一會兒箱子蓋「啪」地合上,多鶴穿著一條花連衣裙出來,又戴了一頂花布遮陽帽,背著一個帶荷葉邊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單元裡小跑,步子很快卻不利索。

    這是多鶴第一次正式出門,何況是跟張儉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她穿戴起所有的家當。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鄰居們看著鋼廠吊車手張師傅一前一後綁著兩個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著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裡一把油紙傘舉在張師傅頭頂,為他和兩個兒子擋太陽。

    人們想這麼個家庭隊伍哪裡不對勁?但懶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們的棋盤、牌桌上。

    張儉帶著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車,來到長江邊。他聽廠裡人說這裡是一個有名的古跡,週末到處是南京、上海來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長的隊,露天茶攤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們坐在石凳上吃多鶴臨時捏的幾個飯團,每個飯團心子是一塊醬蘿蔔。

    多鶴顛三倒四地講著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裡,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捨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裡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著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著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裡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裡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西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裡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你瘋了?!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叫好聲: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鐘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裡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餵奶,手碰到她奶頭,他的心忽然蕩起鞦韆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闆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闆娘,跑到雨裡。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著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裡。江水一個一個漩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裡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吃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吃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乾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裡空空地響。有什麼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衝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拼起的床上,睡著了。老闆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餵給了弟弟,自己吃了一個冷飯糰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

    「小姨先回家了。」他說。頭髮上的水珠冰冷地順著太陽穴流下來。

    「為什麼?」

    「她……肚子痛。」

    「為什麼……為什麼?」

    張儉拿出了老伎倆:根本聽不見丫頭的話。吃飯的客人裡有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他已經和小姑娘談了話,知道他們姓什麼,住哪個區、哪個樓。張儉一邊把兒子們綁在身上,一邊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闆娘道謝。

    「我小姨的呢?」丫頭問。

    他看著女兒。得要多久,丫頭的語言裡才沒有多鶴的話語、口氣?

    「我小姨的呢?」丫頭比畫著那把油紙傘。

    他帶著傘出去,怎麼會淋得透濕回來?他花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氣下』(日語:Kishya,火車)回家的嗎?」

    到了火車站的售票窗口,丫頭這樣問他。不用猜,是火車的意思。他要售票員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證扣下,先賣給他一張票,等他寄了錢再來贖工作證。售票員看看他和三個孩子,慘狀和誠實一目瞭然。他把他們直接領進售票房,讓他們等九點那班慢車。

    火車上還很熱鬧。遊玩了一天,又下館子吃了長江水產的大城市人在火車上又擺開茶水席,吃此地特產的豆腐乾。慢車的終點站是南京,廣播裡播放著上海滑稽戲,講一個志願軍回家相親的事。聽懂的旅客就一陣一陣哄笑。兩個男孩睡得香甜,丫頭臉轉向窗外,看著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許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親的側影。張儉坐在她對面,懷裡抱著二孩,一隻腳伸在對面坐椅上,擋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長得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什麼張儉對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氣下』回家的嗎?」

    「嗯。」

    丫頭已經問了不下十遍。過了幾分鐘,丫頭又開口了:

    「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張儉聽不見她了。幾分鐘之後,張儉感覺眼淚又蓄上來,他趕緊給自己打個岔,對丫頭笑了笑。

    「丫頭,爸和媽還有小姨,你和誰最好?」

    丫頭瞪著黑黑的眼珠看著他。丫頭是聰明的,覺得長輩們說這類話是設陷阱,怎麼回答都免不了掉進去。丫頭的不回答反而出賣了她自己:假如她對小環和張儉心更重些,她會不忌諱地說出來。她偏偏更愛小姨多鶴。張儉想,丫頭對這個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測不透的。

    「小姨坐『氣下』回家了。」丫頭看著父親說。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樣,而這時卻睜得很大,讓張儉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懷疑或者恐懼的神色。

    「『氣下』叫火車。」張儉說。

    丫頭已經是小學一年級學生。她在學校左一個「氣下」右一個「氣下」,太可怕了。但丫頭拒絕他的教誨,過一會兒又說:「『氣下』到咱家,小姨不認識咱家的樓。」

    「『氣下』是火車!會說中國話不會?!」張儉的嗓門突然壓過了滑稽戲演員的調笑,把四周嚼豆腐乾的遊客全吼乖了,靜靜聽張儉說,「火——車!什麼姥姥的『氣下』?火車!給我念三遍!」

    丫頭看著他,眼睛圓起來,眼光強烈起來。

    「好好說中國話!」張儉說。一車廂人都給他訓進去了。他的眼淚使他感到鼻腔腫大,腦子酸漲。他可不要聽到丫頭一口一個「氣下」,他對多鶴的記憶可就沒指望退去了。

    丫頭還看著他。他看出她那飽滿嫩紅的嘴唇裡面,關閉了上百個「氣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鶴的?他好像從來沒注意多鶴有什麼樣的眼光。一個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許祖外公,也或許是舅舅、祖舅舅的,是帶著英氣和殺機的那個遙遠血緣的。

    張儉把眼睛避開。多鶴的影子永遠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塊大洋,以為只買一副生兒育女的肚囊。有那麼簡單?實在太愚蠢了。

    多鶴走失了。這是一句現成的理由。一半真實。一小半真實。一小半……

    張儉對丫頭、小環鐵嘴鋼牙地咬死這句只有一點兒真實的話:多鶴自己要下到江裡那塊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後就走失了。丫頭聽了這話,把自己哭睡著了。七歲的孩子對所有事情都抱絕對希望:人民警察過幾天會把小姨找回來。爸爸、媽媽也會把小姨找回來。小姨自己會去找人民警察。對七歲的一顆心靈,天下處處是希望。所以丫頭早上起床,還會照樣刷牙、洗臉、吃早飯、上學。至少從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對「小姨走失」這件事有什麼懷疑。

    小環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見到張儉抱著哭鬧的大孩在屋裡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過孩子,對他「呸」了一下。他問什麼意思,她說他到底幹成缺德事了。早晨丫頭上學離了家,小環叫張儉給工段打電話,告一天假。

    「組長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辭了組長!」

    「辭了誰養活這一大家子?」

    「養不活還沒法子?一個個拿口袋裝上,到山上轉迷了東南西北,再一放。」

    「屁話!」

    「舊社會過去了,不興賣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裝出去過過秤,賣了,還用著當什麼組長掙那一把血汗錢?孩子個個吃好奶長好塊頭,賣出好價錢夠小半輩子柴米錢了!」

    小環仰著圓臉盤,像是在罵南牆那邊的某人,一面從箱子裡拿出出門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陽帽。

    「你姥姥的往哪兒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對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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