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45章
    小菲拚命推讓,她卻說:「這樣推讓,我寧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聽這話,莫名其妙一陣自慚形穢。她真和歐陽萸般配,虛套禮數、熱鬧的寒暄讓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禮,道了謝,然後請孫百合看戲。孫百合不饒人,說這種戲沒什麼看頭,上演好劇目她不請自來。和她接觸,小菲覺得既舒服又刺痛。那麼磊落大方、得體可人,而她的優越對小菲是一種壓力。

    接下去她和孫百合便相互走動起來。小菲瞭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從美國傳教來到中國的,和她做醫生的祖父結了婚,在這個省定居下來。父親曾在南京的總統府裡任過要職,解放前夕和她母親去了台灣,並打算第二年春節就回大陸。當然是再也沒回來。祖父和祖母在結婚二十年後終於發現他們「雞同鴨講」的溝通太受罪,便離了婚。孫百合是跟祖父長大的,祖父去世後她獨自生活到現在。

    小菲在心裡開始做媒,拉出一個名單:團裡的單身男演員,歐陽萸學院的單身男教師,以及和他交了朋友的單身工宣隊員,加上都漢手下的秘書、處長、科長、參謀,所有像點樣子、不丟她這個媒人臉的光棍漢們都比孫百合年輕,並年輕不少。但小菲斷定他們都會對她一見鍾情。

    而孫百合笑嘻嘻地說:「我是獨身主義者。」

    「你這麼可愛一個人,獨身主義太殘酷了吧?」

    她俏麗地瞥她一眼:「獨身主義又不拒絕愛情。」

    噢,原來如此,她並不缺情人。這就解釋了當年在批鬥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們兩人怎樣熱絡往來,小菲都不把孫百合帶回家。第一家裡擁擠寒磣,擱進去一個仙子般的孫百合會很怪異,尤其女兒回來後,更是亂上添亂,似乎部隊讓她整潔四年,她用亂來給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擔心歐陽萸和她會情投意合。他雖不似當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燒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漸有一些傳統小吃恢復了,所以她和孫百合總是找一家小吃店見面,兩人輪流做東。

    有次小菲帶女兒一塊兒出席,孫百合看見人高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無論青海的水土怎樣改變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纖秀的內質。歐陽雪一身綠軍裝,沒佩戴領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孫百合一拍即合,不一會兒便跟她講起了英文。孫百合只用中文答話,笑得極其優雅,似乎明白年輕人喜歡鋒芒畢露、與眾不同,賣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願賣弄英文的。

    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歡她。她很關心歐陽雪復員之後的打算,認真聽了她所有不切實際、狂妄無比的計劃:比如在一年內翻譯出版美國六十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譯出版六十年代西方哲學著作,第三年翻譯出版六十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麼瞭解到這些作品的呢?」孫百合問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認真地說,「其實暗地裡什麼都照常進行:外國電影、西方書籍、中國傳統戲劇,全都存在,就是對大眾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瞇上眼,表示:還有什麼她沒看透的?顯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們沒閒著。

    「你們能想像嗎?很多靠邊站的著名京劇演員私下常常唱堂會。不過大眾嘛,只配看八個戲,噢,現在是九個。」

    告別時歐陽雪邀請孫百合去家裡喝母親的紅茶:「在這個破城市,我媽媽的紅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讓女兒弄得狼狽而被動,馬上接上去說:「啊呀,我們家像個叫花子寒窯,我一直不敢請孫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請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麼客人?誰也沒請他們,他們自己請自己。」她轉向孫百合,「只要你不嫌棄!」孫百合推托了幾次,終於登門了。那是慶賀「四人幫」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歐陽雪寫了「請柬」,分別寄給孫百合、小伍、都漢夫婦,請他們週末來吃飯。

    從幾天前,她就開始準備這次家宴,買了幾個籐沙發,做了白色的墊子,又把舊東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個廢品倉庫,人都插不進腳。

    歐陽萸抱著稿紙被她轟到這裡,攆到那裡,煩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嗎?折騰什麼?」

    他曾經是那麼一個愛佈置環境的人,現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滿意足。

    革命是殘酷的。

    小菲想起幾十年前的這句話來。恐怕小菲對他和孫百合的擔憂都多餘:他沒剩多少浪漫。她還把牆壁刷了一刷,明知是「貓蓋屎」的粉飾,她的刷牆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亂來,不過至少在短時期內屋子是光頭整臉。

    她叫歐陽萸寫兩幅字,她拿去緊急裝裱,他根本不理她。任務最後落在女兒頭上。女兒對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轉的媽媽側目而視:她怎麼了?以為給這破房子搽點粉,抹點胭脂,它就不醜了?不過她還是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開始研墨。一寫就鋪張得沒命,把她爸爸存的一點好宣紙全糟蹋光,在父親的書房,也作客廳、餐廳的屋門上貼了「墨未濃」三個字,那間小屋門上,是「心自閒」,思想不好,撕了重來,然後就從「欲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寫到「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又寫到「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最後是「往來無鴻儒,談笑皆白丁」,她很得意這一句篡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買螃蟹,運氣不錯,她買到二十多隻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陳副團長告假,說星期六晚上讓高幗英上場。到了五點,客人們快到了,見女兒和父親還蓬頭垢面,穿著居家的又舊又舒適的衣服,便催兩人趕緊更衣洗臉,為她裝一晚上蒜。

    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藍色錦綸毛衣,質量低劣,但是市面上流行的質料,彈力好得驚人,女兒一看就說:「媽媽好像一個藍色的胖玉米。」

    她沒了主見,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個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種,心裡無底地套上。女兒的挑剔已等在那裡:「媽媽也太芸芸眾生了吧。」

    唯一的舊衣服是件黑色高領羊毛衫,質地精良,連蟲子都識貨,在上面又住又吃,對光線看看,快成網線袋了。她把幾個明顯的洞眼用黑線繚上,裡面襯上深色內衣,不細看還是穿得出來的。歐陽雪稍微滿意一點,叫她千萬別揚胳膊,因為腋下已經磨成一層薄紗,半透明了。

    都漢帶了妻子,也帶了秘書。秘書是新調來的,三十六七歲,斯斯文文,進了門就讓小伍纏上了。離婚好幾年的小伍是匹好馬,絕不吃回頭草,頂住老劉和孩子們的懇求,堅決不復婚,暗地讓不少人替她扯皮條。都漢和護士長都很自然,跟歐陽萸談起「四人幫」的各種惡行,談得頗投機。至少表面上看是談得攏的。

    最後到的是孫百合。

    歐陽萸一見她便把半句話忘在了嘴裡。都漢一回頭,馬上明白他何故只說半句話。孫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蓮進來。可以想像她搜遍整個世界去買這把睡蓮。睡蓮有淺紫,有淺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滿心惆悵:對於青春時期的追求,對愛美愛花的日子的緬懷。現在看這個柔嫩的花,有點事過境遷,遲了,愛不動了。

    她的臉只是對著小菲,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紹給孫百合,又把孫百合介紹給大家。不知緊張些什麼,她氣都短了,手忙腳亂地上來扒孫百合身上的風衣,孫百合說她先不脫,好像屋裡不夠暖和。小菲馬上去廚房,灌了一個熱水袋,急急忙忙跑回來,往孫百合手裡塞。她怎麼把孫百合當成個慣寶寶?她心裡惱自己。

    孫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長風衣,領邊和袖口都毛邊了,但洗得很乾淨,燙得很挺刮。那麼過時的東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親的。她的髮式是二十年代女學生的,似乎種種過時的打扮都是她美麗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歲,但她對年老的無視和不經意使她有另一種老法,一種不輸給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別有風情,比她年輕時更迷人。

    她跟屋裡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貓眼了,看歐陽萸對孫百合怎樣反應。他有點掩飾不住的興奮,笑容生硬,抓耳撓腮,她卻是基本上沒反應,似乎不記得和他曾上過同一個批鬥台。小菲放心了。他畢竟老了、胖了,才華被濫用,在一幫子爭名奪利的偽文人背後做幽靈作家畢竟不值得孫百合這樣的女人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時,司令夫人眼裡露出微妙的敵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卻與階級陣營有關。護士長嗅覺靈敏,對孫百合曖昧的階級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聞都聞得出。

    開飯之後氣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話題,全然不影響談興。小菲心裡真是僥倖,歐陽雪臨時給朋友叫出去,不然會說出些不識時務、沒有深淺的話來。

    把這一桌人扯到一塊兒,小菲的社交本領應該說是大大進步。她不斷展開新話題,把每個人都容納於其中,一見某句話沒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來她便說:「哎,你們聽說沒有?」然後她隨機應變扯出一段風聞,有時是關於省裡某個官員被罷免或重任,有時是關於某個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個好幫手,只要有個開頭,她立刻把話題炒成熱門。

    歐陽萸頻頻想和孫百合談話,而後者只是消極招架,顯得對他和她的談話興趣不大。小菲心裡一陣陣鬆快,看來歐陽萸的一老二胖的確影響魅力。轉念她又為他屈得慌:要不是這幾年過得不濟,遊街批鬥、勞教農場,他肯定不是現在的德行。他曾是多麼俊美的一個白馬王子,雖然騎的是一匹賴馬,但他的風度壓倒全軍。孫百合你可真該看看他剛進城的模樣,十個女子有十個會跟他私奔。現在他雖然沒有原先的儀態形象,但總還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孫百合也不年輕了,連一點特別注意力都不給他,也太過分了吧?他不張口則已,一張口還是傾城的,至少讓這個小城市沒見過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傾倒。他可以多麼機智,多麼有學問,又多麼詩意,你就給他個機會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談話魅力的時候並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實你和老歐是老相識了。」

    孫百合吃驚地笑了。

    歐陽萸蹙起眉。

    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有一次挨批鬥,你們同在一個檯子上。」孫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都漢說:「不快樂的事不說!小菲你這個女主人不像話,『四人幫』都打倒了,還提那些幹什麼?」

    他舉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

    他說:「來來來!」

    「裝沒看見我!」夫人笑著說,「要在家他喝這麼多,他可完了。」

    「我會怕女人嗎?」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囉唆。」小伍說。

    都漢大聲笑道:「錯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嘍!」夫人說。

    都漢這時眼睛定在小菲臉上。老眼昏花了,卻還是直冒火星的一雙眼。他說他怕女人,小菲明白他在和她調情。意思是他只怕一個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話。奇怪,世上就有永遠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歐陽萸又看了一眼孫百合,她卻渾然。也許是裝渾然。小菲越來越為自己丈夫冤得慌:他怎麼就不配你?胖嘛是可以減肥的,老嘛有老的風采,再說你這樣有修養的人在乎一個男人的模樣嗎?我還以為你比我深沉多少呢!

    等客人離開後,小菲累得「吭哧」一聲躺在床上。看著結蜘蛛網的天花板,她說:「是不是跟仙女似的?」

    「誰?」

    「百合呀!」

    「也是一把歲數的人嘍。」

    「那就是一把歲數的仙女。」她對他做個用心不良的笑臉。

    「哎,你碗還沒洗吧?」他指指廚房方向。

    「你什麼時候管過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現在他多數時間不搭理她,少數時間和她鬥嘴。好好說話就是說女兒的事。女兒從復員到現在換了無數工作,從工廠換到居委會,又換到公園種植處,干一樣煩一樣,兩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個熟人幫她再跳一個槽。她上班從來都糊弄,下班嚴肅而忙碌,也不知道她整天在讀和寫些什麼。

    「我說,假如你的情人是孫百合,我保證不難受。」

    他還是不理她。像個拙劣小丑似的眼睛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這樣的女人為伍,還難受什麼?」她並不嬉皮笑臉,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無聊了?」

    「我知道你喜歡她。」

    他開始往外走。但小屋裡被舊物填得幾乎成了實心,他揚長而去也揚不開,東插一腳西插一腳。

    小菲在他身後說:「你別走了,我走。」

    「你往哪兒走?」他停下來。

    「我洗碗去啊!」小菲從床上爬起來,一伸手打個大哈欠。

    歐陽萸指著她的腋窩:「怎麼穿了這麼一件破衣服?」

    她不答話。這件黑毛衣是許多年前他給她買的。毛衣穿破了,他們的夫妻也做成了這樣:再是拌嘴,也充滿慣性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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