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室漏了一大攤雨水,大家都在院子裡等待清潔工清理。陳益群手裡拿著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個眼色。她跟他走進辦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給她演?
「我們團馬上要調一個非常出色的女演員來。」他說。
「噢。」
他什麼意思?
「形象好,年齡演柯湘非常合適。」
原來他是在動員她讓出主角位置。她飛快盤算:家裡錢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補助,她捨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見歐陽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湯圓。越是胖他越饞甜食。
「不過我可以演B角。我馬上爭取減一些體重。我……」
「你怎麼想的?我會讓你演B角?我又不是沒看見你的號召力。我會安排的,你放心。」他看著她,意味深長。
接下去事情發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著那一摞稿紙告訴小菲,它是一個新劇本。上面沒有作者的署名。現在不是興「集體創作」嗎?這部戲已經創作兩年了。他請小菲拿回家,叫歐陽萸潤色一遍。小菲有一點為難,說老歐最近在幫另一個人潤色電影劇本,可能忙不過來。陳益群說沒關係。等他潤色完手上的電影劇本,再投入這個劇本。
她其實是婉言拒絕,他其實也明白她的拒絕,她恨不得把找上門來請老歐「潤色」這個「潤色」那個的人罵走打走。因為她看出老歐成了個幽靈作者,替每個人寫作,卻不得顯露面目形骸。每個來求老歐的人都拿一點利益作為香餌,比如說恢復老歐的名譽、正式安置老歐的工作、替老歐申請住房,等等。所有許諾一樁接一樁落空,不少壓搾幽靈作者老歐的人漸漸名利雙收。
「我聽說只要老歐幫誰潤色,誰的劇本就有希望成功。」他還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怎麼死不開竅?
小菲把劇本放進挎包,答應回去跟老歐商量一下。她趁歐陽萸心情好,給他煮了一壺紅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籐椅上好好享用,她來給他讀幾頁劇本聽聽。
「誰的劇本?」老歐警覺地瞪著她。
「你先聽嘛。」她攪了攪紅茶。
除了她的手勢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總是溶不開,最後成為十分可疑的沉澱物。老歐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勢。為了這手勢營造的一點情調,他把眼一閉:聽就聽吧。
她剛讀了五頁,他便睜開眼說:「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
「我沒讀好,你再往下聽……」
「這種東西也配就著紅茶聽?」
「說不定戲不錯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來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現在我讀一百個劇本,一百個劇本裡都是這種『英雄人物』配方配出來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還漂亮。這個作者肯定是給領導寫講話稿的,人物一開口就是講話稿。誰寫的?」
「可能是集體創作。」
「大家一塊兒,也就不害臊了。」
「別這麼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訴這個『集體創作』,劇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說老歐十分欽佩,希望有幸能拜見作者。」
小菲把歐陽萸的原話轉告給了陳益群。
他沉默一陣搖頭微笑:「不會吧?他是個有名的挑剔專家。」
她的撒謊技能雖然趨於成熟,這樣的謊言對於她還是太艱巨。她不敢看他,死咬著那就是老歐的原話,她一字未改。
陳副團長說:「無論他怎麼貶低它,」他拍拍劇本,「我都不在乎,只要他能動手修改一遍。」
「他手裡現在有三四個作品,都是省裡要抓的。」這個謊她撒得比較圓熟,眼睛也敢溜著他的臉龐邊沿擦過。
這些年他依然保持著英俊的外表,氣質卻是小人得意的氣質。
當天排練,陳副團長到現場來了。他一見小菲便笑嘻嘻地說:「你反正不排也熟了,還是讓高幗英走幾遍吧。」
高幗英是剛調來的女演員,在藝術學院戲劇系工農兵學員班進修了一年。高幗英不到三十歲,高個寬肩,濃眉大眼,長相俊美,不過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說小菲上足了發條,那麼高幗英不必上發條,她的勁頭是自動化的,柴油機馬達一樣,一啟動就標誌另一個能源時代。
小菲明白陳副團長當時給她劇本時眼中的意味是什麼。她居然把他當做不忘舊情,她這兩年受他眷顧原本和那一段兒女插曲沒任何關係。他放了那麼一條長線,是要釣歐陽萸這條大魚。所有讓小菲演的角色都成釣餌,小菲便是釣鉤,他現在要收線了。他在年輕時就是有抱負、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大大超出舞台上的成功。他想做官。而一個有演戲專長的男子在官運上往往不如什麼專長也沒有的人。但如果有一兩部成功的劇本,就不一樣了。文化局幾位副局長曾經都是靠作品發展仕途的。宣傳部更是如此。他有耐心,比真正的釣魚者耐心多了。兩年做一條魚線,夠長的,小菲在臆想中對他斜眼冷笑。
「以後小高要多向田老師學習,舞台經驗是田老師豐富,對吧?」陳副團長對小菲轉過臉,「多帶帶小高,做你的接班人還是夠格的喲!」他笑出一個領導的大笑來。你小菲姐該明白了,我能讓你紅,讓你紫,讓你黑,也能讓你銷聲匿跡,化為烏有。
一場眷顧,一場恩惠,原來他在這兒等著呢!她當初怎麼會那麼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閃一爍的年輕歐陽萸?不會害羞的小菲,此刻羞惱得不想活。她居然想用他來刺激歐陽萸的嫉妒心,他怎麼值得他嫉妒?這樣一個小人,平庸無為,詭計多端。
小菲想,陳副團長其實過高估計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動機看成事業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會責任心。她的動機是那四兩白糖和六塊錢伙食補助。經過了一籌莫展的貧困,她才不會有那種情操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無米之炊使她那巧婦老母親難為得中風了,猝死在貧瘠的鍋台邊上。她是多沒出息、多沒志向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明白,而且為此竊喜。她的那點出息就是看著丈夫有一盤糖醋排骨下酒,清蒸丸子燴粉條就飯。六塊錢主角補助,二十份清蒸丸子,燴二十鍋粉條,這是多麼可心甜蜜的小九九。儘管食堂的清蒸丸子越來越放肆地摻面,可這年頭你上哪兒去花三角錢買一份肉菜?為了吃肉,幾個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們幾乎鬧****。
「益群,你告訴那些『集體創作』的作者們,他們的確寫得很好,不過要是他們真的看重老歐,老歐當然願意替他們再潤潤色,他是最愛才的人,這兩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說。
兩人心照不宣。什麼「集體創作」?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五步之內還必有芳草呢!只要是個集體,就不會弄出這麼個一字不足取的玩意兒。這就是一個擠不出一滴才華的人辛辛苦苦、專心專意、獨自製造的垃圾。什麼「潤色」?明明是敲詐老歐的才華心血,讓他老老實實做幽靈作者,讓這堆垃圾發生奇跡。
真夠直截了當,當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奪了回來。她想,你釣魚我也釣魚,能釣多久就釣多久,能領多久的補助就領多久。若是老母親在世,該誇她終於長了心眼子。四十多歲長心眼子,晚是晚點,九泉之下的老母親還是會放心一些。
她當然不會再給歐陽萸讀這個劇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紅茶、白糖。她把劇本用報紙包上,塞進蛤蟆曾經避難的角落。
塞夠一定時間,她把它取出來,拍打拍打灰塵,對歐陽萸說:「喏,你不用讀它,給哪個雜誌社寫封推薦信就行了。」
「推薦這種東西?」他惡狠狠地看著她,「我跟雜誌社的人還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這樣,我寫,你簽名。」
「我不簽。」
「簽個名又不費事。」
「我還剩什麼呀?就一個名字還算乾淨。」
「為了我,你就犧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為誰我也不犧牲。」
「為誰你不犧牲,為我你就該犧牲!」她嗓門亮開來。
「我憑什麼要犧牲我的名字?」
「因為我為你什麼都願意犧牲!只要你好,你開心,我可以做豬八戒!」
「誰讓你做豬八戒了!」她給堵在那兒了。
世上居然有這麼不領情的人!
「你有良心嗎?這麼多年,你看到我怎麼為你犧牲的……」
她在心裡狂喊:閉嘴!愛得再真,一說就一錢不值。她知道自己因為如此的清算討伐變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歐陽萸眼裡變成最討厭的女人,還胖,還老,還穿一身不搭調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沒好日子過的時候,兩人把「過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調一致。現在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大方向漸漸迷失了。
每次在話劇團碰見陳副團長,他都打聽老歐是否「潤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後來一聽他那領導人的朗朗嗓音就躲。
《杜鵑山》演了一百八十場,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換新劇目,是歐陽萸做幽靈作家替某人寫的那個劇本。小菲明白,關鍵時刻到了,陳副團長不會再陪她釣魚。她模仿能力驚人,小招數又多,自己寫好一封推薦信,請人打字,然後把歐陽萸的簽名貼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薦信便透出了下面歐陽萸三個字的影子。她把三個字描下來,不懂書法的人看不出區別。
她拿著稿子和推薦信進了陳益群的辦公室。
「陳副團長,老歐實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說劇本很完整,怕改了會破壞它的完整性。這是他給兩家雜誌社寫的推薦信。」陳益群喜不自禁。
歐陽萸若推薦一部作品給省裡的文藝雜誌,十有八九會被刊登。老歐尚沒職位,還是「靠邊站」人物,連正式的敵、我身份都沒澄清,但他的舉薦代表著這個省的最高水平。陳益群當然不會只停留在雜誌上發表,他會利用資源,把推薦信各處散發。
小菲想,這一場智鬥她贏了。還是主角,「上來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雙,郵局送電報的給了她一封電報,是歐陽雪拍的,說她明天復員回鄉。送電報的人跟小菲一場電報情誼十多年,一塊兒年輕一塊兒老,因為小菲電報多,他多少從中瞭解她家庭的悲歡離合,因此遠遠看見她的背影就開摩托車追上來。她走進食品商店。貨架不那麼荒涼,時不時會出現一些久違的「鳳尾魚」、「紅燒元蹄」,有時還會有滷牛肉,當然有滷牛肉的時候長隊總是排到門外人行道上。也總有吵架的、罵街的、沮喪的。這是很緊張的時刻,不斷得豎起耳朵聽營業員報告:「還有十斤,後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隊分子揪出去。她一見排隊總是很高興,因為有隊排就有希望買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麼,不管有份兒沒份兒,她總是先排上隊再說。買奶粉需要戶口簿,上面註冊著新生兒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橫,想厚厚臉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身後說:「是田蘇菲老師吧?」
回過頭,小菲愣住了。她面對著一個上年紀的仙子,穿著黑色粗呢大衣,裹著白色的毛線圍脖,沒一件是值錢的東西,但給她穿得很昂貴。就像是沒有經歷過幾年的羞辱、磨難、精神失常,孫百合還是孫百合,誰見了眼睛都為之一亮。
「我老遠看見,就覺得像,走過來,還真是田老師。」
不知不覺的,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處搜尋,難道會癒合得這麼好?
「你好了?」一句話問出口,小菲氣死自己了,這話不僅問得愚蠢,還問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換回,說:「我是問你,你們單位恢復你名譽了?」越描越黑。小菲感覺汗都冒上來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麼知道我得病的?」孫百合倒是坦坦蕩蕩,似乎說: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聽誰說的。我記不清了。」她可不願意把她在小吃部親眼目睹的場面告訴她。「我病了有三年時間,好好壞壞。」
「現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發生什麼事情,應該不會再發作了。」小菲自覺慚愧,似乎不值當她的這份知己和坦誠。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鬥,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很感激你。」原來她的坦誠是她對小菲的感激。
她想告訴孫百合,她其實在為台上的丈夫鳴冤,她那時沒有心思管別人的事,只要銅頭牛皮帶別落在丈夫頭上,她當街跳大神也無所謂。但她不願意孫百合知道實情。她也許不把她當成少有的幾個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為她安慰過自己。在她絕對孤立的時候,上躥下跳,又喊又叫,在批鬥台下製造混亂的小菲或許是個溫暖的形象,她把這形象一次次從記憶深處呼喚出來,和自己做伴。
「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來,根本不像病過的樣子。」小菲說。
這是實話,但孫百合的表情讓她意識到她又說錯一句話。至少不必這樣滿臉是戲地來說這句話。若漫不經心地說,聽上去就像真的了。
結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沒有說動營業員把奶粉賣給她。當天下午五點,她去劇場化妝,門口又碰上孫百合,她手裡拎著兩袋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