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雪突然回來了。電報也沒一封,前一封信上也一字不提,門一推,她黑紅黑紅地站在了門口。內地已是小陽春,她還大皮帽子大皮靴,晃進來如一隻狗熊。小菲又驚又喜又怕,話不成句,淚先落下來。她見了小菲有點陌生的樣子,小菲摘下她的帽子,握她的手,她都被動消極,似乎當兵的不習慣這些婆婆媽媽的親暱舉動。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媽媽,你好老呀!」
小菲擤了一泡百感交集的鼻涕。快四年了。女兒成了另一個人,秀雅的影子都沒了。她東翻西找,想找出些零嘴招待女兒。太心切,反而忘了她把東西全藏在哪裡。歐陽萸恢復工資之後,她常托人去上海、南京買些高檔糕餅,又怕鄰居的小孩看見不安全,所以總是藏起來。
「媽媽,你們什麼時候搬家?」
沒頭沒腦一個問題,小菲愣了。
「你們住這種貧民窟,真可怕。」
「過去是局長樓呢!」
「還不趕快搬出去,一進來就聞到尿味。」
「能有這樣的房子住,我們就阿彌陀佛了。」
女兒四處打量,似乎從沒料到自己的父母會住在這樣雜亂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也似乎在想像,她自己怎樣在這裡面住了若干年。她的營房雖然簡單,但清潔明亮,朝氣蓬勃。
她走到爺爺和外婆的遺像前面,一聲不吭,站了許久。內向還是那麼內向。不,她比從前更內向了,還裝著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隊當了一年電話兵,又到電影放映隊去寫廣播稿,一寫近三年。電影放映隊離不開她,幾次復員報告都被駁回,因為她不僅寫廣播稿,也寫大標語小標語,佈置會堂、靈堂、喜堂都是她一個人忙。她從不提自己的工作,既沒興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說她的探親假馬上要到了,五月份就會回來,現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釋早探親的原因。
歐陽雪只帶了一個旅行包,裡面裝了一把牙刷一個梳子和五斤毛線。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從毛線裡找到兩張發票,一張是大前年的,一張是去年的。她攢足一筆錢買下一半毛線,再攢一筆錢,又買了另一半。她從大前年就在積攢回家探親送給老輩們的禮物,而她口頭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歐陽家女兒。
歐陽萸和學院一塊兒下鄉去「開門辦學」,在離省城三小時火車車程的一個茶場。小菲請求學院通知他:參軍保衛祖國人民的女兒回來探親了。
女兒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還沒有醒。路上她大概累壞了,乘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小菲下午有一場演出,給女兒留了張字條,又把糕點盒子壓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個激靈,歐陽雪怎麼也不該回來得如此突然。
那天下午她的方海珍演得毫無一號英雄人物的氣魄,節奏亂套,呼吸不勻,台詞說到一半就沒氣了。有一處獨白她幾乎又犯過去的癔症,把台詞忘掉。
卸了妝她趕回家,女兒竟然還在睡覺。一股她嬰兒時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滿八平方的小屋。小菲看著她睡,心裡安全了一些。她發現女兒雖是深睡,卻不斷抽搐,臉上也不恬靜,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有個原因,使她突然出現在這個家裡,不速之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兒醒來,她也不一定問出所以然。
女兒起來,晃晃悠悠去廁所。
「你到底為什麼突然回來探親?」她想鑽女兒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兒空白地看看她,「撲通」一聲栽倒床上又睡著了。
歐陽萸闖進門就喊:「解放軍回來啦?在哪兒吶?」
他兩褲腿泥,肩上背個席簍子。小菲把他攔在屋外,打手勢叫他安靜,盡女兒睡夠。
他說:「不行!我就兩天假!趕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夠的時候?年輕人睡不夠!歐陽雪同志……」
小菲使勁把他拉開,拉到客廳。他抱起小菲,抱得她雙腳離地。歐陽萸居然出現了這麼個變種,他的外向越來越讓她吃驚。
「我太高興了!他媽的!我還以為活不到見女兒這天了呢!」
小菲小聲把她的疑慮告訴他。
「這就叫軍隊,」他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憑什麼瞎懷疑?」
他說著把席簍子口端的繩子解開,叫小菲看。小菲還沒探頭,一隻胖乎乎的蛤蟆蹦了出來。兩人趕緊把席簍摁住,繫緊。剛蹦出來的胖蛤蟆已經不見了。
屋子太雜亂,所有空間都利用上了,儲藏舊衣服、舊絮棉。兩個老人走了,只有情感價值而沒有實際價值的各種舊物巧妙地堵塞在各種形狀的空隙裡。蛤蟆可以在任何一個積滿灰塵的旮旯裡和他們捉迷藏。
歐陽萸說讓它去吧。小菲不肯,一是少二兩肉吃——那麼肥大一個傢伙,二是它要是死在裡面,腐爛發臭,把其他東西也連帶著腐爛發臭。
「你這個人,喜歡女兒,但是你不懂女兒。我覺得她出了什麼事。」
小菲用棍子在一隻木箱架子下探地雷,蛤蟆可真沉得住氣。
「她能出什麼事?」
歐陽萸突然想起什麼,拔出上衣兜裡插的袖珍手電筒。只要有點錢,他見了什麼新鮮玩意兒是不能不買的。小菲把女兒為什麼突然去參軍的原委簡述一遍。
「你怎麼會對她這麼放心?想想你自己當初怎麼給你爸爸惹禍的。你幹得出什麼,她就幹得出。」
電筒光圈裡,蛤蟆正朝他們瞅回來。小菲用棍子撥它一下,它一動不動,使勁一杵,它逃開了。棍子撲了空,搗在牆上一聲巨響。
歐陽雪一身白襯衫白襯褲走進來,皺著面孔,嫌燈光刺眼。
「你們在幹什麼呢?」
二十二歲的人,看上去竟是個大型嬰孩。她能惹什麼了不得的事?小菲心裡的疑團消去一半。
「爸爸成個胖老頭了。」她笑起來比任何年輕女孩都無邪。
父女倆馬上就陷入難解難分的長談。從小菲擺餐桌、端盤子,到三人一塊兒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倆的談話始終不斷線。女兒從來沒這麼健談過,講到她下連隊去放電影,騎馬、騎犛牛、騎駱駝,也講到她臉蛋和腳趾的凍傷,還講到風土人情民歌。二十二歲,成了個行萬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已把她讀過的詩、書忘了,她似乎還有點看不起過去蛀書蟲般的自己。曾經那麼自命不凡,自以為出污泥而不染的讀書友人也讓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種傲慢:沒見過那樣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談什麼情懷吧。
歐陽萸寵慣地跟她答對。他雖然沒去過青海,但許多地名都知道,談起某某寺廟、某某藏經樓,某某海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萬錯地愛這個丈夫,有一件事她絕對是對得住他的:她為他生養了一個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談話對手。她可以放心了。他過去不總是在一個個情人身上找歐陽雪這樣的知己嗎?只要歐陽雪一回到身邊,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點鐘,樓下傳達室呼叫小菲。一個軍人在門口等待會見。是都漢的秘書。他告訴她,歐陽雪因為長期偷聽敵台而被部隊拘留,拘留了一個月,剛剛恢復自由就逃了。都漢今晚接到他在青海的老戰友的電話,因為給都漢面子,老戰友把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為她臨時有任務去了基層連隊。老戰友和都漢極其光火,這樣的兵是要軍法處置的。
小菲脫口便問:「什麼樣的軍法處置?」
「逃兵可能會判監禁。」
「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只要她一個禮拜之內,回到部隊,處分會輕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沒休探親假,其他戰士都回過家,家裡都發假病危電報,一封一封地催。我們家的情況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裡面是唯一一個沒探過親的……」
小菲口氣強硬,明知這是兩碼事,卻顧不上了,不講理走遍天下。
秘書的臉平鋪直敘:「我對具體情況不掌握。都司令員叫我告訴你,假如歐陽雪回家來,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倆在燈下寫毛筆字。父親想看女兒寫了四年大標語小標語,「慶賀」、「歡迎」、「悼念」之後,字有沒有進步。他們倆玩筆墨也玩得來,女兒揮毫便是:「塞下秋風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障裡,長煙落日孤城閉。」父親接了詞的最後兩句:「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他們絲毫沒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們身邊,站了半小時,等他們寫完這首詞。他們各自都缺一個相稱的玩伴,缺了這麼久,今晚終於遇了對方。父親笑道,原來寫幾百遍「熱烈祝賀」之類,也練字呢,現在女兒已脫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體。他看小菲一眼。再讓他們高興一會兒吧。寫完這一篇再說。等一等,讓他們再寫一篇。
她看一眼歐陽萸給她新買的「上海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將怎樣開口。無論以什麼委婉的開場白來起頭,她都將是最煞風景的人。在這一對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風景,她稱得上殘酷。她深呼吸一下:執行吧。
「歐陽雪,你先別去洗臉洗手。」她說。這算什麼開場白?
「我手上儘是墨!」女兒一回頭,臉上還在蒙昧地笑,馬上就給母親的冷峻嚇住了。
歐陽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開始討厭了。
「十一點半了,你有什麼話明天問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裡直跟自己說,別賣關子,一口氣說出來,死活就是它。
歐陽雪說:「那也得讓我把手洗乾淨啊!」
她想說不行。為什麼?因為怕女兒奪門而逃?或許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頭,再來個開場白?她叫女兒快去快來。等女兒一走,歐陽萸瞪她一眼。
她輕聲地狠狠地說:「她禍闖大了!」
歐陽雪回來,心理準備已做好,原先那種清高傲世,當了幾年兵之後,變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四年裡小禍不斷闖,對部隊指揮員們千篇一律的嚴肅教育之詞,她漸漸變成了這副模樣:愛說什麼說什麼。
「你到底是怎麼回來的?」小菲正式開場。
「坐火車。」她說。雙手插在軍褲兜裡,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
歐陽萸提心吊膽起來。人的成熟標誌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東西。所以歐陽雪離成熟還早,還有一連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沒有得到上級批准,擅自跑回來了。」
她不說話。
「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要受軍法處置的。」
「那我上了軍事法庭會給自己辯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