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41章
    話劇團的鮑團長去世後,新上任的副團長陳益群這天把小菲叫到辦公室。他還是稱她小菲姐,她納悶兒怎麼會有這種不知難堪的人。他說團裡馬上要排練話劇《沙家濱》,缺個場記,他可以藉機把她從鍋爐房調出來。她想,這傢伙很會見風使舵,工宣隊、軍宣隊、造反派都給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想到他還是個念舊的人。恢復舞台工作,加班費、演出補助、夜餐費都可以恢復。加在一塊兒也有十幾塊錢呢!小菲對陳副團長莞爾一笑。四十多歲的女人,為每月多十幾塊錢還賣出這樣的笑,她也顧不著了。人沒了裡子,要面子有什麼用?母親撐了一生的老面子都不要了。

    排了幾天戲,小菲野心膨脹,減下去十斤體重,說不定她可以演阿慶嫂B角。讓大家看看,薑還是老的辣,年輕演員哪裡有她這樣的台詞功夫,她是軍隊栽培的,從開始就打造成了英雄人物的坯子。

    沒等小菲減一斤體重,演沙奶奶的女演員聲帶出了問題,B角還沒排熟,小菲跟陳副團長說:「我上吧。」

    「你詞都沒對過。」

    「放心吧,陳副團長!」

    當上主角,每月伙食補助是六塊錢,還多四兩白糖票。演了一生花旦、青衣的小菲一絲不苟,把自己的面孔化成一張老臉。演沙奶奶好,比阿慶嫂省事,體重都不必減,上台份量正合適。

    小菲演老旦也是上台就忘我,「戲來瘋」,硬硬朗朗一個老英雄,怒斥胡傳魁、刁德一:「你們這些漢奸走狗,不會有好下場的!」氣壯山河。

    演胡傳魁的男演員在沙奶奶的怒吼中也發怒了,大喊:「拖下去給我斃了!」

    他綁在軍裝上的皮帶從來沒經受過這麼猛烈的氣息,給掙開了,裡面的海綿假肚皮滾落下來,他只好順勢抄起手槍,衝下場,親自去斃沙奶奶。

    小菲見陳副團長兩眼放光地上來,知道自己成功了:那六塊錢伙食補助和四兩白糖吃定了。不久A角沙奶奶聲帶恢復,小菲又靠邊做她的場記去了。才吃了半個月的主角伙食補助。

    一個月後,話劇團的《沙家濱》把京劇團打敗,不少觀眾投誠到話劇團的劇場。其實京劇團是這幾年唯一有錢維修劇場的單位,話劇團的劇場「安全門」沒燈,廁所沒門,窗玻璃碎了百分之八十,觀眾在上面嗑瓜子耗子在下面嗑……這是頭一次,話劇團開始盈利。

    陳副團長決定增加日場,不少工廠和機關把看革命戲作為他們的政治任務,政治任務可以在上半時間完成,因此下午場也常常客滿。演員吃不消了,小菲便又去找陳益群。她說哪裡需要就把她安插在哪裡,慢說頂替沙奶奶,就是胡傳魁這樣的花臉,她也行。

    這天陳副團長突然找到小菲,叫她馬上準備,頂替下午場的阿慶嫂。這小子真是個懷舊之人,沒看出來呢!她輕聲叫他:「益群!」陳副團長眉心一抖,在她厚厚的肩頭拍了拍,表示有數了。她想拍就拍吧。這回她可要把陳副團長拿穩,長久駐守阿慶嫂的春來茶館,讓大家看慣她的阿慶嫂,別人的都看不上。

    演革命戲就得看小菲的。

    一場接一場地演下去,爐火純青的演技,俏皮風趣的一個阿慶嫂,觀眾們一會兒一場哄堂大笑。這個胖阿慶嫂比那些瘦阿慶嫂都經看,這年頭到哪裡能花幾塊錢買一場樂呢?胖就胖吧,觀眾們包涵了。要是小菲真減了體重,反倒沒那麼逗人。

    小菲一連領了三個月的主角伙食補助。四兩白糖,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有錢也弄不到白糖票。她以四兩白糖票在黑市換一斤豆油票或一斤半雞蛋票,每天給歐陽萸煎一個雞蛋,就是他半個月的營養早餐。那六塊錢伙食補助可以在食堂買二十份清蒸丸子,雖然面多肉少,拿回家晚餐就解決一小半。沒有母親,小菲獨當一面,把客人們照樣哄得高高興興。只要歐陽萸不被押到遠方去勞動改造,在家做牛鬼蛇神她也覺得萬事如意。

    客人們中間有不少像那位工人編劇,時不時讓老歐吃些虧,但他們至少離不開老歐,可以保障老歐的高級牛鬼蛇神的待遇,其中包括:不掃大街、不沖廁所、不去農場、少被批鬥,等等。

    小菲進進出出總是哼著歌,見人便笑臉相迎,大聲招呼。這下她還缺什麼?主角演上了,丈夫保住了。每回謝了幕,她想,現在她實現了當時紅衛兵宣傳隊在舞台上喊的一句話:「我們上來了,就不下去了!」

    話劇《沙家濱》演了一百二十場,都漢看了至少五十場。他不是讓這個連來,就是讓那個營來,話劇團賺的門票錢百分之二十是都漢部隊的。

    每回謝幕,他都上台跟小菲握手,握住就不放:「你說我是不是伯樂?我幾十年前就知道你小菲是演一號英雄人物的!」他對誰都倚老賣老,把陳副團長找來,「這個演員,你要好好重視!看看人家,演什麼是什麼,多大的勁頭!一號英雄人物,就要有這個勁頭!跟上足發條似的!」

    緊接著是排話劇《海港》、《杜鵑山》,都需要小菲這種勁頭沖天的一號英雄人物。她帶著體重、帶著新萌發的白髮征服成千上萬顆心。有回她居然勸歐陽萸去看看她演的女黨代表。他眼睛一大,意思是:「你又要在我心目中毀你形象啊!」他已經很久沒有以這種眼神看她了。她再次走紅他卻不想沾光。

    來找他的客人們不再叫他老歐,改叫歐陽老師。工農兵學員們都很珍惜他們的學習機會,課堂上學不到的,他們從歐陽老師這裡補。終於有一天,學校請他去講一場大課。

    「那工資什麼時候發呢?」小菲見了神采奕奕從學校講課回來的歐陽萸問道。

    「不會久了!」他嘻嘻哈哈地說。

    他從掉色的蘭卡其中山裝裡掏出一塊女式手錶,給小菲戴上,並拒絕回答她錢從哪裡來。當然他是有恃無恐,覺得恢復工資是眼前的事,才借了錢提前過好日子。

    小菲心裡不落實,又問:「你跟有關的人去正式談過沒有啊?」

    「談過!」他往書桌前走,像以往那樣只給她個背脊。他敷衍她是明擺的。

    「跟誰談的?」

    「有關的人。」他坐下來,一手罩住額頭,一手掀動稿紙。稿紙響得越來越煩。

    從半年前開始,他把一直藏著的未完成的書稿從母親的房子裡拿了回來。就是和濛濛相好時動筆寫的書稿。

    「哪個有關的人?」她追問不休。

    「好幾個呢!」他的後腦勺、肩胛骨、胳膊肘都是一副叫她少囉唆的表情。

    「你不要嫌我囉唆!」

    「你就是囉唆!」

    「我不該囉唆?為了你和你父親,你這些混吃混喝的朋友,我和我母親是怎麼度過這幾年的,你知道嗎?」這種場面可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你讓我安安靜靜寫點東西,我還有幾年可寫呀?」

    「為了你我母親老命都搭上了,你知不知道她借了小伍媽媽近六百塊錢?你以為天天吃流水席東西是樹上掉下來的?」

    「六百塊錢還不好還?我一本書的稿費至少有兩千塊!」

    「好還?你去還呀!」

    「好,只要你不煩我,我再有兩年就一定能還。」

    「哎喲,兩年還不知道這個國家又鬧什麼事了呢!告訴你,我跟都漢借了錢,還了小伍她媽,又一點一點從我工資裡湊,等湊齊了再還都漢。指望你?算完了!」

    他突然跳起來。胖了的臉有點發橫。他已經有許多年沒這樣暴跳了。

    「那你怎麼不嫁給他去呀?指望不上我,沒錯,這些年我全指望你呢!你全指望他呢!不如你直接就指望他去!」

    這種沒氣量、沒風度的語言從來沒從他嘴裡吐出來過。但小菲快活死了:看來不是不會嫉妒,是沒刺激到致命處。

    「這可是你說的。」小菲做出威脅的陰笑,慢慢點頭。

    「去吧,只要人家老婆答應。」他又暴跳著坐回書桌前。他不僅會嫉妒,還學會以刺激還擊。

    「老婆怎麼了?不妨礙她啊!難道還圖明媒正娶?四十幾歲的人了,圖的就是實惠。」

    「無恥!」

    小菲可要樂瘋了。看看把他刺激成什麼樣?他現在知道小菲的好處了,會嫉妒得不要風度了。

    長期不吵鬧,偶爾吵一架,辣絲絲,味道新穎。從此小菲恢復了她的囉唆,他們倆也恢復了拌嘴。不過更經常地,是小菲只得到他一個背梁,不是在書桌前豎著,就是在床上橫著。工資終於恢復了。這兩年兩人以它做的種種憧憬都可以實現了,卻也不過如此。還是相依相偎躺在床上,瞪著深夜的天花板去談它味道好得多。那時談到有了工資去買幾斤香蕉來吃個夠,那滋味太甜美了。工資到了手,還有補發的,兩人卻都沒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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