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雪領了軍裝之後,有兩天假期,小菲決定帶女兒去和歐陽萸告別。一家幾口,三代人,兩年來都是小菲做媒介,遙遙遠遠地通過她來團圓。她們乘的夜班車居然在一個中型站台上停下來,燈也熄了,全體乘客待在黑暗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沒人道歉和解釋,火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行進。旅客裡傳說是火車頭被借走了,夜裡有班工人階級進京的車,火車頭壞了,借了這部慢車的火車頭。工人階級代表是要去北京接毛主席送的芒果。
歐陽雪一直閉著眼,頭靠在窗框上。但小菲知道她沒睡著,她閉著眼在失神。她要遠走他鄉,戀人還關在囚房,她的失戀到底會有多長?小菲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二十年前頭一次見到女孩的父親到眼下,她在熱戀和失戀中輾轉反側。她看著石膏像一般的女孩:好不可思議啊!
下了火車天已經暗了。小菲知道勞教農場的大門在六點鐘準時關閉,便肩扛手拎地跑起來。女兒拎著一包冬天的衣服,跑不動,她把那只包也奪過來,接著往前跑。幸虧她在燒鍋爐時不斷壓腿、踢腿、翻「鷂子翻身」,體力見長,增加的二十斤體重也帶得起來。女兒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面,她嘲笑她還是個預習士兵呢!女兒說路上的農民都朝她瞪眼。她說讓他們瞪吧。女兒說她像個沒安輪子的小貨車,吃的穿的,大包小包,人都不見了,只見一堆包在往前飛速移動。小菲隨便女兒尋她開心。跑近農場大門,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腳跟生疼。女兒早被她落下了。她放下包袱,請求看大門的戰士稍等幾分鐘再關門。
她笑嘻嘻地指著跑下坡來的歐陽雪說:「喏,我們這個解放軍軍事素養不怎麼樣吧?還不如她老母親!」
進了農場,小菲發現自己步子不穩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隻。多年前歐陽蔚如送她一塊皮子,她訂做了幾雙靴子、皮鞋、涼鞋,全是高跟,這兩年把高跟鋸了,只留一小截,否則鞋尖便成了魚雷快艇。現在連那禿禿的小半截鞋跟也沒了。
她領著女兒往幾排一模一樣的簡陋平房走去。第一排房的燈已經點上了,那是大食堂。正是開飯時間,頭髮花白的人群排著小學生的隊伍,每人手裡一個飯盒,正往食堂走。小菲沒找著歐陽萸。她跟女兒說,可能他今天頭一批吃飯。走到食堂的燈光裡,小菲仔細打量一下女兒。把她尚未佩戴帽徽的軍帽正了正。多幸運的女孩,千里挑一才當得上兵,其他九百九十九都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見了爸爸別這麼苦一張臉。」她小聲說。她的心怦怦急跳,又是熱戀熱昏的感覺,帶給情人一件意外禮物似的。她叫女兒原地等著,她進食堂去找她父親。歐陽萸還不知道女兒要參軍。知道他會怎樣?喜中有悲?畢竟一去幾千里,一走三四年。去時還是孩子,回來將完全成年,他們都將錯過女兒最後一段成長、成熟期。他也會覺得都漢的人情給得太大了。
有歐陽萸這樣的反動派父親,按說女兒是不可能被軍隊接受的。都漢不必為歐陽雪開後門,都漢只需為老戰友的孩子開後門,老戰友為歐陽雪開後門。小菲在部隊待過,這可以叫「換防」。問歐陽雪有什麼專長沒有,歐陽雪專長都不專,籃球、乒乓球、排球都打得不次,鋼琴也會彈幾下,水彩也能塗幾筆。
都漢跟老戰友說:「讓她到體工隊去,要不文工團,要不就醫院宣傳科。看誰缺個畫畫的!」
小菲卻沒找到歐陽萸。問了幾個人,大家都說不知道。總算碰到一個知情的,說歐陽萸和一個看管隊長爭吵起來,說了反動話,下午給帶走了。
「他說什麼反動話?」小菲見了看管隊長便問。
「你叫我重複反動話嗎?」隊長說。
「不是不是!」小菲急成個孩子了,跺著沒了鞋跟的舊皮鞋,「你們不瞭解他,他說話就那樣,沒輕沒重的。你不要重複他原話,就把那意思告訴我,我給你解釋!」
「就是那意思反動,原話倒挺彎彎繞繞的。」
隊長鐵面無私,回絕了小菲和女兒探親的請求。小菲好話說盡,眼淚流乾,隊長毫不動心。眼下吃小菲這一套的只剩個都副司令了。小菲邊哭邊在心裡咬牙切齒:你算個什麼東西,當年我一步之差就成都副司令的夫人,看你敢把我當做叫花子攆!
最後她半耍無賴地說:「喏,我們女兒現在是解放軍了,我們也算軍屬了,國家事事都優待軍屬,這裡就不是國家的地盤?」
隊長一聽,這個半老徐娘嚇誰呢?
他說:「這裡是我的地盤,我不讓誰當軍屬,誰就別想當。」
「你算老幾?」
「你算什麼東西?你們這樣的家庭背景,她能當兵?我倒想問問,是誰膽敢讓她當兵!」他拿出對犯人的面孔來。
「我們當的是特種兵,靠專長的!」歐陽雪使勁拽了母親一把。
「告訴你,我一個電話打給人武部徵兵處,她就別想走。」
「打呀!打給人武部幹什麼?直接打給都漢!」
「哪個都漢?」
「有幾個都漢?都副司令。電話號碼要不要?要我告訴你嗎?」
隊長表面是不畏懼的。但他畢竟停止威脅了,態度沒有進一步強硬。雖然還是一口回絕母女倆的探親請求,他竟叫人把她們安排到招待所住下來。小菲氣昂昂地帶著歐陽雪走出辦公室。隊長膽敢給都漢打電話刨根問底,就打去。
得到的回答可能是從秘書那裡來:「這事我不清楚。不過都副司令的事情我們一般不過問。」
小菲想,假如歐陽萸禍從口出,真惹了官司,她能求助的也只有都漢。老頭子俠義心腸,英雄氣兒女情都不缺,做這麼個老頭子的夢中情人不無驕傲。
第二天小菲和歐陽雪仍是沒能見到歐陽萸。她們不得不走,接兵處的新兵要在第三天早上集中,晚上就乘徵兵列車西去。
孫女兒走後,老爺子的慢性腹瀉加重,人迅速消瘦。這天上午,小菲照樣把油條、豆漿買回來,老爺子靜靜地吃完早餐,她一看,油條一口沒動。又過兩天,小菲的母親把僅存的一點臘腸拿出來,蒸了蒸,切成薄片,紅紅的、半透明的,珍寶一樣擺了一盤,老爺子的筷子總是越過它。他吃得越來越少,但又沒有什麼病痛。這天早上,起了風,他破例地留在家裡,沒出去散步。
母親和小菲悄悄說:「老人是不能停下的,一停下就不會再出門了。」
原來老爺子下雨颳風都出門走動,本能上是明白這道理的。果然他從此腿腳軟了,再也不出門。冬天天短,上午屋裡還昏暗,他便靠在床上,偎著被窩聽聽半導體。那是個很好的半導體,能收短波。多數時間他瞇著眼,臉上似笑非笑,非夢非醒。小菲請了長期病假,在家照顧老爺子。反正話劇團也沒什麼戲演,大家都請病假。食物藥品緊缺,醫生們開病假都很大方。一個小省城,誰都有個把親朋好友是醫院的。醫院裡刷藥瓶子的都能替你弄到幾個月病假,只要你給她幾兩元宵餡,或者一條肥皂,或者幾卷掛面。
小菲知道老爺子的寂靜十分純粹、十分密實,針插不進水滲不透,別想問出他心裡在想什麼,想見誰,身上哪裡不對勁。她只是在隔壁房間聽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去給他換杯水,或攙他去一趟廁所。廁所在這三戶人同住的小型雜院忙得車水馬龍,老爺子站在門外沉默如常,如同老教授要走進階梯教室,胸有成竹地出現在崇拜他的學生們面前。有時小菲攙著他,知道已經遲了,他等得了,他的腹瀉等不了。小菲替他洗髒了的內褲,他也沒有特別的感激之詞。一切盡在不言中是他的風尚。
快到新年的時候,老爺子說:「妹妹能回來過年吧?」
他心裡最牽念的原來是歐陽雪。小菲說大概不行,她的新兵訓練才開始不久。他不說什麼了。
又過兩天,他說:「弟弟呢?他能回來過年吧?」
他無望見幾千里之外的孫女兒,把希望降低一步。他有兩年多沒見他的小兒子了。小菲給歐陽萸的農場拍了一封電報,告訴他老爺子病重。第二天又拍一封,說老爺子病危。新年當天,歐陽萸給一個看管押了回來。
看管一看,就覺得上了當:老爺子雖在床上,但神志氣爽,見兒子進門,淡淡一笑,說:「回來啦?」
兒子的眼神卻是驚詫的。他在這個簡陋的家裡看到的臥床老人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一絲微笑也裝不出來,木頭一樣挪到床邊,坐在了床沿上。他拉起父親萎縮了的手。這樣的舉動在他們父子之間從未發生過,至少沒當小菲的面發生過。
小菲熱鬧忙碌,為那個看守讓座讓茶,滿嘴甜言蜜語。小菲的一生到了這一段,總算學會油滑了,儘管撒謊還欠功力。看管很年輕,十來分鐘就讓一團火熱的小菲暖化了,開口閉口的「阿姨」。小菲的母親也深知為人之道,煎了幾個白糖豬油元宵端上來,說過年還執行任務,真是好孩子!背過身她和小菲咬耳朵,說湯圓粉子生了蟲,原來是要倒掉的,幸虧沒倒,用細籮篩了一遍,大蟲子篩出去了,小蟲子在湯圓粉裡湊個份量。
這時歐陽萸四處看一眼,同時叫:「歐陽雪!」
小菲說:「你們隊長沒告訴你?」
「告訴什麼?」他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
他的神經質是這兩年失眠的惡果。
「她當兵去了。」
「當兵?」
「去青海當兵了。」
他的神經眼看著鬆弛下來。
突然又問:「為什麼去青海?」
「當兵的,去哪裡身不由己。」小菲母親這時插話,「比到鄉下種田好。她種田能從地裡收到鍋裡?別作孽了。巷子裡家家都有孩子下鄉插隊。插隊的都吃不飽。叫什麼不好,叫『插隊』,買豆腐插隊的讓人罵死!」
小菲知道母親不是不識時務,她只是怕氣氛太悶,和大家逗逗。到了中午,看管已像是來走親戚的。小菲的母親招待他吃了午飯,給他幾角錢,作為出門的車費和公園、動物園門票錢。來省城一趟不容易,逛去吧,歐陽萸能跑了?跑到哪裡都要戶口,光有戶口沒用,還要居民糧油本,就算有它到別處也領不到糧票、油票,只能在這個居民區領。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戶口,跑得了戶口跑不了糧票,所以小伙子儘管放心地去逛,逛完回來吃晚飯。看管放心地逛去了。小菲想把歐陽萸的兩天假延長。她把家裡的洗衣粉、白糖、過年特別供應的黃花菜和香油包了一個禮包,裝進一隻網兜,提著便要出門。
母親把她叫住說:「大頭蠶一條,腦子一包水。禮物提在網兜裡怎麼行?」
她邊說邊找出一個舊布包,把東西一樣樣放進去,交代小菲假如那人肯幫忙給歐陽萸開病假,才把禮物拿出來。放在網兜裡,幫不幫忙他都看見東西了,好意思再從他眼前拎走嗎?可是沒人肯幫一個被看管在勞教農場的人開病假條。
小菲傍晚往家走,想到多年前話劇團鬧的一場笑話:一個年輕學員特別愛吃豬肝,在一次宴會上吃了好幾桌的鹵豬肝,第二天大便漆黑,把他嚇壞了。有經驗的老演員說那是胃出血,把他送進了急診室。化驗結果的確是胃出血四個「+」,立刻住了院。第三天他就出院了,說他拉出來的不過是在肚子裡變色的鹵豬肝。小菲跑到一個熟食店去買鹵豬肝。營業員說好久沒貨了,要買就是鹵拱嘴、鹵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