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不忍了,把實情告訴了她。剛才那幫男孩女孩中確實有三四個是從北京來的。他們父親、母親的境遇和她父親相仿,到這座省城來是投靠親戚。她和他們是難兄難妹,在一塊兒讀書、打球。
小菲估摸一下,覺得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實話。光讀讀書、打打球?他們才不會這麼乖,肯定少不了危險的惡作劇。
證實她直覺是半個月之後。歐陽雪被學校拘留了。她和一個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裡「搞見不得人的事」,被軍宣隊抓了起來。軍宣隊告訴小菲,那個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畫家的兒子,在北京鬥毆欠了人命。歐陽雪跟他陷入了情網。
軍宣隊說歐陽雪態度極差勁,裝聾作啞,必須拘她一陣。母女見面也不行。最後小菲被放進去,限時五分鐘。五分鐘來不及教育她什麼,既然過去那麼多個小時的教育都白搭了。
歐陽雪臉白得像石膏。幾十年前歐陽萸一定和她一樣抱定犧牲的信念,白著一張臉面對刑罰。一個是「若為自由故」,一個是「若為愛情故」,這父女倆缺了理想主義,比缺了空氣糧食還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淚,要十八歲的女孩看看,她還要把她媽逼成什麼樣?
撒謊一夜、兩夜好辦,歐陽雪一直被關下去,她怎麼把她的謊言向兩個老人續下去?她只好去找都副司令。有兩年沒見老頭子了,小菲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她現在體重增加了二十斤,過去的衣服穿不下去是一回事,就是穿得下她也不能穿,一穿就是牛鬼蛇神。
滿街都是黃軍裝,也不知道都從哪裡來的。她問鄰居十六歲的紅衛兵女兒,她的黃軍裝是從哪裡買的。
鄰居女兒說:「我身上這件你要嗎?五十斤糧票。」
都副司令一見小菲,眼睛一鼓。她知道自己打扮得糟透了。不過幾句話一談,她還是老頭子的夢中情人。
老頭子哈哈笑道:「胖了好,胖了寬厚!」
再胖小菲的小身段還在,在一個六十歲老頭子面前扭扭還有看頭。說著說著,小菲哭起來。怎麼養出這麼個女兒?為了她三夜睡不著。
聽她把原委說完,都副司令說:「你管不了,我來吧!」
他手已經伸到大辦公桌的電話上,大聲叫總機班接子弟中學軍宣隊。
電話一通,他說:「把那個叫歐陽雪的女孩子翻出來。放到我這裡來……人不要關嘛,審你照審嘛!」
半小時之後,歐陽雪已坐在都副司令辦公室的天藍沙發上。她兩腮凹陷,眼皮浮腫,想必她這兩天一直在鬧絕食。她剛要說話,都副司令瞪她一眼。
「你做的事我統統不知道,啊?」都副司令說,「我就知道沒人管得了你。高三了吧?學校也上到頭了。你以為我要管你?我更管不了你!你那小腦瓜裡裝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下輩子都懂不了。我不管你,有人能管你!誰呀?部隊!」
小菲看看老頭子,又看看女兒。歐陽雪沉靜地看著這個矮矮胖胖、表情豐富的老軍人。
「送你去部隊。今年十月下旬就開始徵兵。你去部隊搗蛋吧,你們新兵班長能管你。」都副司令說得好好的,突然一變臉,「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聽見沒有?」
歐陽雪一下子成了秀才碰到兵了,靈魂出竅似地瞪著他。
小菲把女兒帶回家,對誰也不提她被拘留兩天的事。歐陽雪從早到晚失神:一面和爺爺談話一面失神,一面跟外婆頂嘴也一面失神。小菲一步不離她左右,上班就把她帶到鍋爐房。秋天的藍天極高遠,女孩坐在鍋爐房門口,斜靠門框,神色快要去葬花了。十八年前她父親也這樣,抽絲一樣一點一點把戀情從心裡拔走。
爺爺聽說孫女兒要當兵,說:「蠻好嘛。」
但小菲發現老爺子每天看孫女兒的眼神不同了,是告別或永訣式的。老人八十歲了。他和孫女的告別從此就在他心裡開始了。也許他跟他的晚輩一樣,濃烈其內,淡泊其外。他知道上海的家難回,嘴上卻什麼也不說。
每次他收到女婿的信,便自語:「蔚如身體不好,信也少寫了。」
大家把蔚如自殺的事瞞住他,他不戳穿大家。他拄上枴杖還能出門散步。他上午晃晃悠悠步行到附近的公園,中午步行回家。一次摔得兩手兩膝是血,仍然泰然自若、步伐如常地走了回來。又一次被人劫了道,搶走了他的手錶和金筆,他照樣原途返回,神態一絲變化也沒有。還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一位多年不見的上海老親戚,他把自己的皮帽子送給了他。連那回他的慢性腹瀉突發,他沒有憋住,在褲子裡如廁,還依舊悠哉游哉地走了回來。只是在他聽說孫女要當兵去西北,關山重重幾千里地,他的怡然神情才有了些改變。
他心裡最愛這個逆子小兒子,也最愛他第三代裡最年少的孫女兒。也許老爺子的本性和歐陽萸、歐陽雪一樣,他的不同世事是他的獨特叛逆形式。誰也不會比出家人叛逆得更徹底,老爺子身處紅塵而出世,差不多就是出家。他對外部環境無所謂,上海的繁華和省城的偏僻對於他毫無區別,他從來沒有流露過對上海的留戀。還是在歐陽萸剛剛被遣送農場時,他提出想回上海的家看看。小菲勸他,房也被人佔了,東西被抄走的抄走,充公的充公,回去連個住處都沒有。他不堅持,事情就被擱了下來。
過了一陣,他說可以和他女兒女婿住一塊兒。小菲馬上說那更不行,誰來照顧他?他說蔚如家務不大會做,不過他大部分時間可以自理。小菲急了,說絕對不行,不能住他們家。老爺子從未見過小菲如此搶白他,馬上靜下來。他明白了當時大家何故把他送到這裡,送得那麼突然。他也明白了,大家何故一再阻攔他回上海。小菲意識到失態,彌補地笑笑說,這個家怎麼離得開爺爺?歐陽雪全指望爺爺的私塾呢!
原先的電話早已拆除,老爺子有一天說他要去郵局打個長途電話給女兒女婿,也跟外孫說兩句話。小菲明白,這是老人在確證歐陽蔚如在世還是不在世。她說不必去打電話,上海那邊的電話也給拆了。那樣永訣不也蠻好?他不戳穿晚輩們的騙局,因為他體諒他們的煞費苦心。他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每天盼著歐陽雪來上課,來和他東拉西扯。
他的幾個孩子裡,歐陽萸天資最高,什麼事都不刻意去學,但點到就通。歐陽雪更是如此,教她兩著圍棋,她不久就是爺爺的對手了。她做什麼都是玩著做,做著玩,缺乏功利心和目的,她連裁縫都是無師自通,什麼舊布拚一拚,就是一件別出心裁的衣服。她的衣服不久形成了時尚,少女們都穿起起源於歐陽雪的中不中、西不西的上衣,有點像越南女子那樣露頸裹腰寬寬的褲腿。爺爺看著簡樸中出眾的孫女,天成的芝蘭氣質,那便是他風燭殘年的養心丸。
老爺子從此也要抽絲一般緩緩地、漸漸地告別他的孫女兒。他不願干涉第三輩人的去向、志向。他知道必定有個重要原因使孫女兒遠走從軍。小菲心想,和歐陽家的三代人生活在一起,對歐陽萸的瞭解才完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