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晚了,她突然發現一個推小車的小伙在叫賣滷菜。他的小車上有個玻璃貨櫃,裡面擺著切好的鹵豬肝、鹵千張、鹵豆腐乾。小菲買了一斤豬肝,回到家裡,發現只有上面幾片是豬肝,下面全是紅薯面蒸熟後切成的薄片。慢說在昏暗天色裡難分辨,就是在點燈的室內看,它們也酷似豬肝。母親說豬沒心肝,人也沒心肝了。
晚上小菲的母親把看管帶到她的住處,讓他住裡屋,她得把小伙子伺候好,全仗他跟著看管隊長撒謊,歐陽萸才能續幾天假。
新年第三天,老爺子早晨不想吃早飯,只是閉著眼靜靜地躺著。
必須送醫院了,而老爺子一聽,便說:「不用去,蠻好的嘛。」
他聲音遊走了不少,只剩下了氣息。
母親對小菲悄悄說:「不吃飯,就不會再吃了。」
果然,他一天只喝了幾杯加了糖和鹽的水。
當天夜裡,小菲和歐陽萸都守在老爺子身邊。
過了一點鐘,老爺子忽然用游絲般的聲音說:「去睡吧,明早見。」
他們在隔壁躺下。不知為什麼,兩人抱得緊緊的。鬧鐘上起來,一小時響一次。他們總是輕輕走到老爺子身邊,聽聽他的呼吸。呼吸弱是弱,但平穩均勻。
第二天早晨,沖了一杯蛋花糖水,一勺勺喂,餵下去半杯,老人便筋疲力盡了。自來水突然停了,樓上樓下的人都拿著鍋碗瓢盆去不遠的消防站接水。隊伍轉了八道彎,小菲往家拎水,讓歐陽萸和母親各佔兩個位置。水拎到樓上,小菲馬上去看看老爺子,設法餵他一些水。她發現水也喂不進去了。但老人依然安詳地一呼一息,氣流從他鼻子呼出,越來越細,越來越柔。
她湊到他耳邊說:「爸爸,我們去醫院吧?」
他不搖頭也不睜眼,眉宇舒展出一個笑意。小菲想,他的意思是:我很舒服,別麻煩我了。她跑下樓,把歐陽萸從接水的隊伍裡找出來。回到老父親身邊,他的氣息已若有若無。歐陽萸看看小菲。他從來沒經歷過這樣重大的時刻。小菲坐下來,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老人的手修長潔白,沒一顆老年斑。那手輕輕蜷縮,成一個空心拳頭。小菲不去動他,鬆鬆地把那空心拳頭托住。體溫從溫熱到溫涼,拳頭放開了。與世無爭,撒手歸去。
他們在老人面前抱緊,一聲不響地流淚。過了一會兒,兩人開始為他擦洗、更衣。有過金錢、地位、汽車、洋房的老人穿了一件四成新的布襯衫和七成新的棉襖走了。棉襖還是前年小菲給他買布做的。一個讀了七十多年書的人臨終床前一本書也沒有。是因為全讀進心裡了,還是因為他把讀書這樁聖事都看破了?
殯葬定在新年第五天。歐陽萸給貴州的哥哥打電話,哥哥在外地出差,嫂子接了電話,哭了幾聲,忽然問:「聽說你們那裡黑市菜油好買,多少錢一斤?」
歐陽萸反應不過來,嫂子便請求和小菲直接通話。她說她想趁參加殯葬的時機買幾十斤菜油回去,貴州買不到黑市菜油。這時歐陽萸已反應過來,叫小菲告訴她別來了,火葬場太繁忙,父親的追悼會排不上號,所以決定不開了。
「怎麼不開了呢?」小菲放下電話在隔音間裡就問。
「我父親不願意開。」
「他告訴你的?」
「不用他告訴我。他什麼都想得開,會為一個追悼會想不開?如果他知道來參加他追悼會的人主要是想採購緊缺食品,他倒會想不開的。跟我父親,這些都用不著,他生前用不著,死後更用不著。」
喪事辦完,歐陽萸回農場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做了個砂鍋魚頭。小菲去一家小食鋪打摻水啤酒。這個小食鋪不知哪兒來的門路,常常有啤酒賣,儘管它無泡沫、無滋味。買啤酒必須買五香煮花生或炸藕盒之類,花生大半走油,藕盒是空盒子。你一看店員的樣子,就是在明告訴你:我就坑你了,怎麼樣?小食店還經營陽春麵、肉丁面、豬肝面。小菲正盤算,五香花生和藕盒哪個讓她吃虧小些,一個女顧客從昏暗的店裡走出來。
是孫百合。但小菲馬上就明白跟她相認已不可能。
孫百合的頭髮長了,她把它梳成一支沖天羊角,上面繫了個骯髒的粉紅蝴蝶結,身上還是那件狐皮外套,卻血跡斑斑,到處破綻。從狐皮下露出一截長裙子,不知什麼顏色了,邊緣全被踩爛。她慢慢地走到門口大灶前,把一個付了款的竹籌碼交給下麵條的師傅。
「兩碗陽春麵?」師傅問。
她點點頭。
小菲現在看的是她的背影,像一片隨時迎風起舞的枯葉。她把面孔轉向馬路。絕頂優美的側影。就在那一瞬,她的眼睛還那麼智慧。這一側的太陽穴有一塊傷,血痂已紫黑。總有人想找個看不順眼的人揍揍,孫百合一定總讓他們看著來氣,所以碎磚碎石就照著她砍來。小菲不用問也知道她為什麼瘋了。只是覺得如此大亂的世界,一個如此美麗的女瘋子太不好做了,危險處處都是,包括那些邪惡的危險。假如有一點可能性,她都會幫她避開那些危險。
陽春麵煮好了,那個師傅面慈心軟,在麵湯裡加了頗大一塊豬油。
「端進去吃吧?」師傅問她。
她搖搖頭,從背影看也知道她在微笑。她將背在肩上的皮包打開,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倒進包裡。師傅「哎呀」一聲。她又端起第二碗麵,不急不緩地再次倒進包裡。麵湯從包底淋出來。她的狐皮大衣不久也熱氣騰騰了。她從小菲身邊走過,雖然顧盼如舊,但小菲斷定她什麼也沒看進眼裡。她像睜眼瞎一樣空張著無怨無悔的眼睛。
她走後店裡最兇惡的女店員說:「好可惜,這麼漂亮個人!」
小菲回到家,飯桌已擺開。她和歐陽萸都沒抱怨以水充數的啤酒。母親把煤爐提到屋裡,砂鍋裡的魚頭還在小聲咕嘟。不一會兒,啤酒居然把從來不醉的小菲弄得昏昏然起來。
「你記不記得那次你挨皮帶,我在台下喊『不要觸及皮肉』……」
他看著她。他當然記得。
「有一個女人,穿件狐皮大衣,站在你右邊,你還記得她嗎?」
他想也不必想,點點頭。這樣一個女人,慢說男人過眼不忘,像小菲這樣的標誌女人,想忘都忘不了。
「我剛才看見她了。」小菲說,把剩在茶缸裡的啤酒喝完。
他等在那裡。故事肯定不會結束在這兒。
「她還那麼好看。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瘦了不少,晚上看肯定像個女鬼。她過去差點就考到我們團來了。」
他喝一大口啤酒。他的面孔比較可怕,又紅又紫,油光閃亮,兩隻渾濁的眼睛極不靈活。他杯子沒放下,舉著個懸念似的。故事還是不可能結束在此。
「她瘋了。」
她沒有講她如何渾身冒著陽春麵的誘人香氣,一團白蒸汽似的走在黃昏中。夜裡小菲朦朧中聽見他說:「她瘋了?」她轉過身,他忽然抱緊她。他的喃喃自語該這麼聽:她瘋了,我居然沒瘋。我真幸運。也許沒有小菲,瘋的就是我。他這樣緊地摟抱她,在他們新婚時都不曾有。是歇斯底里的溫存。
他一下子失去了老父親、女兒,還有那個遠遠相陪的陌生女子。問都不要問,那女子會多麼可心可人。他在一個新年裡失去的可真多,不過最重要的沒失去:小菲。這是他緊密擁抱她的潛台詞,肯定是。可他哭了起來。哭得之痛之透徹,小菲都給他搖撼得從內到外發抖。他似乎剛剛意識到父親沒了,女兒要到幾年後才會回家,而那個美麗的女子形存神亡。他曾經為小菲和女兒拋棄的戀人果真就是孫百合?話到嘴邊,小菲覺得問出來會很蠢。小菲一句話不說。她的安慰他全感到了。
第二天晚上送他去火車站,年輕的看管已經是自家人了,笑著說:「阿姨放心,我會照顧叔叔的。」
春天滿街飛楊樹花絮。
小菲正在鍋爐房加煤,嘴裡朗誦著「長夜難明赤縣天」時,一個人在她背後叫:「小菲。」
她一鏟子煤翻倒在地下。歐陽萸站在門口,臉背光,但她看出那臉上的好情緒。
「你怎麼回來了?」
「回學院監督改造。」
他兩手空空,小菲都沒想起問他怎麼沒有行李。她叫他先回家,她找到人替班就走。各種「病」她都剛生完一遍,馬上開假條比較難,所以她得費點勁才能找到替班的。
「我陪你,你燒吧。」
「都是灰!」
「忘了我剛從哪裡來,糞堆裡來!」
他坐下來。她加完煤,也坐下來。談話馬上就轉到歐陽雪,小菲幾乎能背誦女兒的每封家信。女兒收到了爺爺留下的那個半導體日子好過多了,不太寂寞了。下班時間到了。小菲和歐陽萸並肩走出大門。她要他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她騎車馱他。那怎麼馱得動?她堅持要他坐,還要他捏捏她胳膊上的肌肉。滿天白色楊花起舞,小菲想:就這樣,都別變,就挺好。讓他和她每天一塊兒穿過市區馬路,兩旁的店家沒什麼東西賣,他們也沒什麼錢去買,他們不計較,只要兩人能同路回同一個家。
小菲的母親一見女婿便問:「你的被子呢?光桿一人回來的?」
他笑笑說:「有幾個人家屬不跟他們來往了,東西不夠用,我就留給他們了。連我的牙刷都有人要。」
回到藝術學院,歐陽萸首先受工宣隊的再教育和監督改造,其次是學生。所以他基本上是學生的學生。一些學生拿不準他名字的發音,就圖省事叫他老歐。
老歐的勞動改造內容主要是掃地、沖廁所、辦牆報。老歐的毛筆字絕了,牆報總給人撕去當字帖臨。牆報成了藝術學院最藝術的地方。詩、文經過老歐編輯之後,比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散文集水平還好些。工宣隊的幾個師傅便問老歐有沒有外國的愛情小說借給他們看。老歐說原先是有的,抄家抄沒了。藝術學院幾個造反司令部都抄過老歐的家,工宣隊不久找到了堆放老歐藏書的倉庫。他們看一本就來和老歐聊一回,小菲和母親就備酒備菜,留客人吃飯。
過了半年,老歐便免除了掃地沖廁所之役,只需寫寫牆報。外面一共只有八個戲看,老歐神聊起小說戲劇,便算給工宣隊師傅們又添了一項娛樂。來上門聽老歐神聊的人越來越多,小菲茶葉都供不應求。母親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葉濾出來,曬乾,下回在鍋裡狠煮,有沒有滋味不論,一眼看去還是茶的顏色。
老歐靠人格魅力,靠學識才華,征服了工宣隊的師傅們,他們對老歐不光彩的社會身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菲只擔心母親三頭六臂也對付不下去,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簡直是變戲法。但只要三天沒有客人上門,她就心神不定。這些工宣隊師傅是大權掌握者,不上門是不是意味他們的反目?
歐陽萸卻嘻嘻哈哈的,說:「不會的!他們反而比文人好相處!」
小菲的擔憂直到工宣隊師傅們再次上門才解除。有時來了三四個人,剛剛按照三四個人的份量把晚餐擺上桌,又有五六個人到了。
小菲和母親都在這種時候做阿慶嫂,「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母女倆笑臉相迎:「快快快,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先坐下,菜這就添上去!」
小菲總會跟母親進廚房,看老太太使出渾身解數。老太太七十二了,好在勞累一生身板子經得住累。她是個過窮日子的天才,讓她無中生有地接待這樣突襲式的客人,她尤其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