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歐陽家的血脈,一點不錯。她買米粉肉、蒸丸子、油炸花生米宴請同學。誰跟她借飯票她都答應,事後就忘。有時一份糖醋排骨從打飯窗口還沒端到餐桌上,一路都讓同學們搶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給女兒帶飯盒,跟她說,對不起你同學了,再請客就歡迎大家一塊兒吃冷飯。
第二個月老師找到家裡,說學校要去農村軍訓,每個學生交的十塊錢伙食費早收齊了,只差歐陽雪的。小菲說她一個禮拜前已經把錢給了女兒了。兩頭一對證,什麼都明白了。老師走了後,小菲把女兒叫來。女兒已亭亭玉立,比她高半個頭,總不能動輒就揍,再說她揍女兒等於揍自己。母親總是以一巴掌還一巴掌,並且手比她打女兒要辣得多。
「你們學校下星期要下鄉拉練,對吧?」
「媽媽你什麼意思?你不是早知道嗎?」
「我什麼意思?我臉沒處擱!」
母親在外屋怪聲怪氣地呼一聲:「噢喲!」
女兒不說話了。她以為她不說話也厲害得很,她媽媽也怕。
小菲冷冷一笑:「我問你,你下鄉吃什麼?」
她不說話。
「十六歲的人了,還撒這種小兒科的謊!」
母親不願意聽了,在外屋說:「我聽著呢,她撒什麼謊了?小雪你嘴呢?不會回嗎?人家賴你撒謊你就那麼肉蛋?這年頭,給你個罪名你就頂回去,不然,它真成你的了!」
小菲不理睬母親。她示意女兒站好,規矩些。她放輕聲音。
「沒大腦啊你?你把錢弄沒了,總得跟我交賬吧?你現在怎麼交賬?」
女兒又不說話了。這張漂亮臉,活脫脫的少年歐陽萸。一陣歇斯底里上來,她不知想使勁抽她還是使勁摟她,她摀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母親在外屋說:「看這個沒用場的,自己哭了,也配做個媽!」
歐陽雪畢竟心軟,小菲哭那麼痛,她投降了,說以後改正,再不亂花錢。她見小菲委屈沖天,忍不回去嗚咽,便走到她跟前,蹲下來,從下面看小菲的臉。女兒讓小菲哭得潰不成軍,搖她、哄她,賭咒發誓,再也不惹媽媽傷心。她說自己罪該萬死,明知道爸爸工資停發,還拿錢請她的「狗崽子」朋友們下館子。
小菲本來已讓女兒勸得差不多了,想見好就收場,一聽她把錢花到這樁沒名堂的事情上,嗚咽著說:「誰讓你動的?站好!」
女兒趕緊乖乖靠牆根站直。
「現世喲!」母親在外屋說,「鄰居聽見真牙假牙都笑掉了。」
小菲只管自己嗚咽。她想那十塊錢能買兩百五十斤雪裡紅,夠吃兩個半冬天;八分錢一斤的豬腿骨,可以買一百多斤,燉多少鍋湯啊,湯裡可以煮多少蘿蔔、豆腐,夠爺爺和歐陽萸滋補多少天?就算花到豬油上,也能買十好幾斤。豬花油四角一斤,豬板油八角一斤,煉一大缸,可以燒多少梅乾菜?吃不起梅乾菜燒肉,用豬油、醬油、糖蒸出的梅乾菜,爺爺和歐陽萸都愛吃,這下子十好幾斤豬油順水漂了。
「你這個敗家子……」小菲嗚咽地罵。
母親在屋外接話:「對啊,把一件新棉襖脫給拍花子的,把一件毛衣也脫給人家,還跟我撒謊,說人家借去穿了。沒法子賴了,就偷著從家裡跑出去,鬧革命去!」
小菲叫一聲:「媽……」
「今天我老太太是『揭老底戰鬥隊』!你伢子也看看,她敗家子的根從哪裡生出來的。」
小雪又忍不住了,咬緊牙關,抿緊嘴唇地笑。
「還有臉笑!」小菲氣得長號一聲。
「鄰居們聽見說:哎喲,伢子真會教育她媽,把她媽教育得直號!」母親大聲說著風涼話。
從那以後小菲把歐陽雪學校裡需要交的錢直接交給她班主任。女兒常常來看爺爺,把爺爺佈置給她的英文、中文功課交過來。她功課做得很好,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用功。
爺爺給她批分數她便說:「沒用的,以後學校裡取消分數制了。」
爺爺還是篤定而安詳,說:「不會的。」
有時她突然冒出一個問題:「爺爺你翻譯過尼采的書信嗎?」她知道爺爺的德文比英文還好。
「沒有啊!」爺爺說。
「有的地方肯定翻譯錯了,不通的。」
「你在讀《尼采書信集》嗎?」
「對啊!」
「哪裡來的?」
「朋友跟我換書看。」
「我們沒書了,你拿什麼跟人家換?」
小菲在一邊給歐陽萸織毛褲,聽祖孫倆對話覺得很有趣。歐陽雪在爺爺和外婆面前是兩個人。
「想辦法呀!」孫女兒說。
「以後換到書,拿到爺爺這裡來,讓爺爺看看是什麼書。」
歐陽雪立刻把書包的底一拎,從裡面倒出一堆黃舊的書來,霉臭刺鼻。
爺爺用手翻了翻,說:「喏,這本不要看了,浪費時間。這本不全呀,前面缺一百多頁。」
「用刀剁開了,一個朋友先讀前面,我先讀後面。」
「噢,蠻聰明的。」
過了幾天,小菲回到母親家。她想找一點母親存的舊毛線,添加到正織的毛褲上。母親在床下放了個舊木箱,裡面全是幾十年存下來的舊貨,但全看管得很好,擺放得有條有理。小菲把歐陽萸從他父親那兒得到的古線裝書也收在床下,擱一陣往裡面投幾個樟腦丸。她一碰那裝書的木箱便發現份量不對,趕緊把它拖出來,打開蓋子,裡面竟是空的。
她不動聲色。有了上次的教訓,她不能再在母親這裡討伐女兒。歐陽雪沒閒著,焉焉地造著反,居然把那麼貴重的書拿出去和人換書看。她把女兒叫到自己家,說爺爺要問她功課。
等母女倆進了臥室,小菲就插上門。女兒一看,插翅難飛了。眼下他們一共兩個房間,原先的客廳做爺爺的臥室,也做餐廳、起居室、書房,一張書桌又吃飯,又供爺爺讀報寫字,也供歐陽萸寫「認罪書」、「檢查」,還供小菲記伙食賬,偶然也是歐陽萸和父親下圍棋的地方。另外就只有一間小屋了,擺得下一張雙人床和一個衣架子。這屋原先歸歐陽雪,有個窄長窗子,但現在封起來,攔上一排木板,算作壁櫥。光線是伸手不見五指,小菲把一個八瓦的日光燈打開,因為接觸不好,已經烏青的燈光還陰陽怪氣。
「跟太平間似的。」歐陽雪說。
「你去過太平間?」小菲在烏青詭異的燈光裡白她一眼。
「去玩過。」
「什麼都好玩。哪裡都可以去。你爸爸挨批鬥、挨打,你們很自在嘛,想玩什麼玩什麼。你把爺爺送給爸爸的書玩哪裡去了?」
她不說話了。
「和誰交換了?換成哪幾本書了?馬上給我換回來。」
「換不回來了。」
「什麼?」
「媽媽你這個樣子好可怕。太平間裡再做出這樣的表情,嚇得死人。」
「你不要跟我轉移鬥爭大方向!那些書價值連城!」
「騙人。」
「怎麼會騙你?那是爺爺送我們的結婚禮物!」
「那就是爺爺騙你們了。」
這是個懷疑一切的時代。
「小混蛋!爺爺的書是太爺爺傳下來的!」
「那就是太爺爺騙爺爺。」
「我告訴你,你外婆今天可不在啊!太爺爺花了多少錢買的書,你知道嗎?」
「那就是賣書的騙了太爺爺。」
不僅懷疑一切,並且打倒一切。
「誰說的?」
「鑒定的人說,那不是原版。」
不得了,她不是拿去交換的。小菲都不敢再往下問了。她瞪著女兒。女兒看看她,看看地面,誰都會把她看成個靜雅賢淑的閨秀。她跟父親一樣,做什麼都蜻蜓點水,但都點得極妙,從不練字,一手字寫得像帖子。從不聽她讀英文,一張口便是漂亮的發音。
「你讓誰鑒定了?」
「一個古董鑒定專家。我想拿那一套書換一百塊錢。」
「那不叫換,那叫當。」
「一百塊錢可以給你用很久,對吧?上次用了你十塊錢你就哭了。」
「你完蛋了,歐陽雪。你外婆來了也沒用,好好在這太平間裡思過吧。」她不知怎麼去和老爺子交代。她怎麼會養出這種女兒?
「錢呢?」
「他不肯付一百塊。付了五十塊。」
「那五十塊呢?」
她從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票,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票。小菲狠狠地繳獲過去,手指醮著口水,飛快點數。只有三十二塊多一點。不用問,她又請了客。小菲四處找。得抄個什麼打起來不太疼,但能虛張聲勢的東西。掃床刷子不行,木頭的一邊敲在腦殼上,不裂也起包。枕頭呢?那成母女倆玩繡球了。最後她脫下自己的拖鞋。
「你不知道爸爸過了春天就要走嗎?說不定送到什麼地方見都見不到了……」小菲滿腔悲憤,手裡的破舊皮拖鞋躍躍欲試。
「所以我給爸爸買了一雙棉鞋!」女兒趁那拖鞋還沒落下,說出實情。
小菲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想想不對,又拾起來。一雙燈芯絨面子輪胎底子的棉鞋不過五塊錢,她還是可以請一大桌客的。
「就買了一雙棉鞋?」
「還給你買了一雙。」
「我要新棉鞋幹嗎?」
「你穿那雙鋸了高跟的皮靴好奇怪。」
「錢還不對!」
「給外婆買了一條毛巾,給爺爺買了個毛線帽。」
「東西呢?」
「藏著呢!這叫『surprise』。」
「什麼?」
「這都不懂?還教會女中的呢!」
小菲打量著這個女孩。她整天不聲不響,其實有土匪的膽子。忙出忙進,把家裡的盜出去,在外面欺行霸市都難說。這一點上她不比她爸爸遜色,在外面和整個世界逆反,回家來還是逆反。人的根性真頑強,世道變成什麼,就它不變,至少在歐陽雪身上不變。
她們的吵鬧爺爺不可能聽不見。但以這種方式聽到的事情,在爺爺那兒全不算數。話不是講給他聽的,他聽到了是沒辦法,他必須正式地聽歐陽雪再敘述一遍。她說到古董鑒定者對古書的鑒定之後,他竟然笑起來。小菲完全摸不著頭腦。
「有可能的。我們歐陽家的人有錢的時候都要被人騙。傳下來的古董,後來去鑒定,假的佔百分之八十五。一盒一盒的玉器、瑪瑙,最後都是假的。經不住人家花言巧語,也受不了煩,就買下來了。想都沒想過去鑒定,擺在那裡,蠻好看,就好啦。算了,一套假古書,換了一家人暖和,蠻好嘛。」
在歐陽萸被押送下鄉的前一天,小菲給市裡的紅衛兵請去主持他們的宣傳演出。他們叫小菲「革命老前輩」,覺得她動作、台詞在全國數一流。小菲是部隊文工團員,什麼都會,急了還能翻個「大車輪子」。手舉一面旗,兩腿一騰空,就是個劈叉大跳。她這麼多年練身段,又是壓腿又是扎山膀,肚子還緊繃繃,上台一看也就二十七八歲。化妝技術精益求精了這麼多年,因此十幾歲的紅衛兵們覺得她漂亮死了。
演出完了,她騎自行車,把一個大旅行包送到歐陽萸的學院。看守歐陽副院長的戲劇系學生不斷叫歐陽副院長「老實點」,但見了小菲還是一口一個「田老師」。小菲在他們面前也不客氣,叫他們走開一點,讓他們夫妻倆說一會兒話。
其實話也都是說吃說穿:都副司令的老戰友從東北帶來幾塊狐皮,他送了兩塊給小菲。她給他們父子倆一人做了一頂帽子。皮帽子可是好東西,荒郊野外也不怕了。她還通過關係買了些肉鬆,每天必須有一定的肉,否則他會扛不住。剩下的是毛衣、毛褲、毛襪子,全都是五顏六色,一條褲腿是紅藍黑,一條褲腿是綠黃棕,找到一段毛線就織一段,什錦是什錦,但保暖不成問題。中藥、西藥、偏方,全都在包裡,五臟六腑的病都管了。過了演出的忙季,她會去看他。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鬥台上都那麼又臭又硬,這時候哭什麼?」她裝著揶揄他。她得控制住這場離別的基調,若她也跟著心亂,哭開了可收拾不住。她說到春暖花開,帶著女兒去踏青,在鄉下見面,新環境肯定帶來新心境,未必不是好事情。他看著她,比小時的歐陽雪還依人似的。她摸摸他的頭。
也許他怕這就是永別。他也會怕。他也會對她戀戀不捨。要遭受這麼多不公道和屈辱,靈魂與皮肉的痛苦,才能讓他和她看到這一點。看到這一點,她覺得可以為之一死了。
革命是殘酷的。
她又想到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來。不是又一場革命,不是它的殘酷性,他們怎麼會到達這個愛情至高點、感情凝聚點?殘酷就殘酷在這裡:絕對的無望等於絕對的浪漫。
回家的路上,小菲迎著冰冷的西風蹬車。假如她只能在他無望時得到他的依戀,她祈求這無望延至永遠。
新的團領導找小菲談話時,她面含微笑,如同正一步步實現神聖諾言的女烈士。領導是團裡的造反派頭目,叫陳益群。
「小菲姐,你的舞台成就這麼大,為什麼政治上不能成熟一點?你不跟歐陽萸劃清界限,可以,但不能連表面文章都不做,又是信,又是寄包裹,又是去看望。群眾很有反映。」
「你要我怎麼辦?他身體那麼差,精神狀態也那麼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那活該。」
小菲險些把菜場上的母夜叉姿態拿出來,話都在舌尖上蹦躂:不要臉,你公報私仇啊?但她壓下去了。這些日子她心裡滿足得很。臨別時歐陽萸那些依戀的淚水令她滿足,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見他是為離開她傷透心。小菲心裡從來沒這麼滿足過,新婚之夜都不如現在踏實。心滿意足的人一般不和別人計較太多,讓這個可憐蟲用一顆嫉妒得發綠的心去咒罵「活該」吧。
「我真為你可惜,小菲姐。其實你在大會上表個態就行,都不用書面宣言。」
「表什麼態呀?」她好脾氣、好心緒地看著他。
「說你和歐陽萸是兩個階級、兩種人。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不和,他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反動言論、反黨作品你早就看不慣。你看,這不很簡單嘛?」
小菲又朝他看一眼:「當時他推薦我讀的書,你不是也讀過幾本嗎?」
陳益群臉板下來。他現在是新的領導,是一個幸福家庭的男主人。對過去的情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
他說:「那好吧,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