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除了墨還是黑的。」
有時小菲看他的鬼怪式頭髮實在慘不忍睹,便用剪子給他修,想把參差不齊、深淺不一的頭髮修得稍為正常些。
老爺子說:「不要修。修好他們還是要剃。否則他們看看你沒什麼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氣。」
早飯的氣氛漸漸好起來,兒子和父親有時會用英文對對話。說了笑話,兩人也都笑得出聲。小菲總是維持老爺子的習慣,出去買油條和豆漿回來。油條只買兩根,回來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醬油,三人蘸著吃。其實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跡地省給父子倆吃。歐陽萸的工資被停發,他和女兒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塊錢的生活費,一生對於錢都沒得要領的小菲,現在知道錢的厲害了:她的工資加演出補助、夜餐費要養活一大家人。
有時夜裡小菲突然抱住歐陽萸:「你不會像你姐姐一樣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問也是吻他。
「別胡思亂想。」
「你說你不會。」
「你煩死了!」
「說,你絕不會的!」
「好的。我絕不會的。」他用極其厭倦的聲音說。
但她的身體一進攻,他便迎合上來。他們的欲求忽然十分亢進,無論白晝是什麼樣的白晝,夜裡他們總是一樣熱烈地進行這個保留節目。
批鬥歐陽萸的會議之所以多,是因為他既是高教部門的反動學術權威,又是文藝界的黑幫作家;既是領導階層的走資派,又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鬥什麼樣的人,他都可以陪綁。
這天小菲看見最熱鬧的四牌樓十字路口搭了個舞台,一群人押解著一個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來。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舊不堪,毛都禿了。這女子不知怎麼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頭髮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認為尼姑頭比陰陽頭體面些。再說削髮為尼也是一種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極致,不留任何餘地讓人繼續給她改頭換面。她雖然是禿著腦袋,但她驕驕不群的風度極其奪目。小菲不自禁跟隨上去。因為這個女反面人物不同尋常,馬路上的閒人都騷動起來,人群越滾越大。小菲無法走近她,斷斷續續的,她讀出飄在人群上方的紅色橫幅:宗教史學會革命造反大隊。
這個女子剃尼姑頭倒是合邏輯。
走到一個臨時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擠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子。她的側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識。小菲焦灼地等她給個正面亮相。
終於等來了:孫百合。她光禿禿的腦袋被按下去,兩手從背後給掀到空中,一個俯衝,猛扎到台前,五雷轟頂的口號聲中,她和小菲臉對臉了。
小菲想到她十幾年前的模樣,風華正茂的那個女大學生,世上真有紅顏薄命的無情道理。她的臉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卻依舊卓然。原來她是宗教史學者。當時來話劇團應試時。她在大學修的是宗教史嗎?或許她半道出家?是什麼讓她徹悟,改變志向研究宗教文學的?假如她當時被錄取為演員,她會很出色的,會是全省的明星。或許在某次會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藝術劇院發掘走了。一個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錯過機運。
她和她只有四米距離,講句悄悄話她都聽得見。講什麼呢?別怕,忍住,群眾運動,忍一忍就過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寬慰和孫百合放在一塊兒,小菲只覺得像是嘲諷。她只希望孫百合能拾起頭,看見她,看見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個戲劇院裡的單身美麗女子十有八九都給安上了這個罪名。孫百合至今還是單身?
小菲沒注意到台上已漸漸站滿人。這是她頭一次正面做批鬥大會的觀眾。原來各種各樣的罪人也能形成一個大場面。她突然看見歐陽萸出現在第一排的主角位置。他今天不是陪襯,是台柱子,這是他同伴的等級決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壞分子、破鞋、三青團員、匪連長之類。僅「破鞋」便有三個。
先是揭發,然後是認罪,最後是批判。孫百合在一個個揭發人發言之後,抬起頭。她的臉色是陰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還是流水行雲,那樣孤助無援地看著遠方。她和歐陽萸該是多合適的一對。就看看他們現在吧,如此狼狽,氣韻都是和美的。在孫百合輕聲說了一句「我有罪,罪該萬死」的時候,歐陽萸扭頭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緊。
他和她是認識的。也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認識。也許他們彼此從未面晤。但只需要一個神色的交流,就認識了。應該說,就認出了對方。因為他們彼此心裡都有個空缺,那個空缺是留給對方的,只有對方能恰好填滿它。曾經那位戀人也是恰好契合這空缺的形狀,為了歐陽雪也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現在連小菲都為他和孫百合做起夢來:他們倆只需一個對視,什麼都圓滿了。圓滿的一對,管它是共同受辱還是分別遭難。然而孫百合沒有去注意歐陽萸。
揭發歐陽萸的人準備得比較充分,發言也顯得很專業。因為今天是山中無老虎,所以憤怒的火力點全集中到歐陽萸這隻猴子身上。牛皮帶也來了,在他頭上晃蕩。冤家,你可別冒傻氣,別嘴硬,忍下了咱們吃咱們的「揚州千絲」。小菲在台下不做聲地給歐陽萸導戲。就說幾聲:「我有罪,罪該萬死吧!」她沉默地提著台詞。
他卻一點不聽她的導演,頭掙開了按他的手,大聲說:「全是斷章取義。」
「啪!」牛皮帶來了。
小菲尖叫一聲:「怎麼可以打人?」
誰理她?牛皮帶理她,一下比一下抽得來勁。小菲往台上跳,手剛搭上台沿,就被一雙穿草綠膠鞋的腳踩住了,還使勁一擰。
小菲氣貫長虹地叫道:「觸及靈魂!不要觸及皮肉!」
她拔出手來,指甲肯定斷了。
下面群眾拖住她,把她往會場外面拖。小菲早已不同幾個月之前,買煤買米買肉學了最精粹的罵人語言、撒潑方式,怎麼溜怎麼躲怎麼頑抗,她都身手過人,想把她拖走,還得費些事。
她也跟菜場煤店的潑婦們一樣,動不動會指控:「你動手動腳啊,臭二流子,爪子往哪兒伸?」
這是男人們最怕的一手,並且小菲既苗條且豐滿,乍看只有三十歲,說人揩她油,指控絕對站得住,馬上有群眾基礎。
台下的亂超過了台上。不怕羞的毛病再次援助了小菲。她一脫身便演說起來,叫群眾同志們不要上少數壞人的當,改變「文化大革命」的性質。文化、文化,毛主席提出「文化大革命」,難道不是讓我們用文化來革命嗎?解放軍還發給國民黨俘虜袁大頭呢,放他們回家種田!打人的人,就是和解放軍對著幹,是反對共產黨反對解放軍!她中氣足音量大,台詞功夫、表演激情這時使她英姿颯爽,充滿鼓動性說服力。
有人說:「哎喲。真像《秋收起義》裡的女政委!」
「同志,你看得一點沒錯,我就是女政委!」
人們忘了剛才她幾乎滿地打滾,都偶像崇拜起來。小城市就這點好。名氣是很方便得來的東西,小小名氣可以讓你做大名人。名氣也給你不少方便,像小菲這樣造造反派的反,一般人就毀了。
她卻形成了台下的一股勢力,都對台上說:「對嘛!『文化大革命』,就不應該動武嘛!」
孫百合看一眼小菲,什麼表情也沒有。她此刻被忽略了,夢遊似的站在那裡。這時小菲看見她轉過臉,眼睛搜尋著剛才挨了揍的那個人。她看到了歐陽萸。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交叉點?歐陽萸鬼使神差地也轉過臉,看見了她。兩人的目光都沒有在彼此眼睛裡逗留,但這就夠了,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小菲都為他們感動。
兩人形態狼狽,用群眾的話叫做「醜態百出」,但兩人都認出了對方形態之外的那個人。他們倆是不是還有緣分同上一個「批鬥台」呢?假如連這點緣分都沒有,茫茫人海,他們怎麼再相遇呢?小菲想像著這樣一對男女,像是各自坐在對開的火車裡,從打開的車窗看見她或他就在對面,火車卻開遠了。這就夠了,夠他們從此魂系夢牽。
搬進來的兩家人一前一後添了小毛頭。原來外面大鬧革命裡面該發生什麼還發生什麼。電影院關門,劇院開門的也不多,夜晚沒什麼消遣,所以連快近中年的夫婦們都生起孩子來。
小菲和另外兩個主婦在廚房裡生了三個煤爐,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鍋裡的內容越來越慘淡。不管小菲怎麼摳得緊,錢花到每月中旬就所剩無幾。她到菜場的時間從一大早改成下午。下午菜雖糟價錢卻很好,一百斤雪裡紅只要四塊錢。她把雪裡紅泡在浴缸裡搓洗,在陽台上牽起一根根繩子,晾乾水分後,再把它們放回浴缸裡揉鹽。天氣冷到了近零度,她脫下鞋襪,高高挽起褲腿,跳到浴缸裡用腳去把鹽踩勻。浴盆給染綠了,鄰居主婦們抱怨以後怎麼用它泡白床單呀?小菲臉皮厚一厚,向她們低聲下氣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
小伍上門來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醃製的雪裡紅,一包曬制的梅乾菜,小伍立刻要做她徒弟。小伍和白頭翁老劉斷絕了夫妻關係,仍像曾經和她父親、母親斷絕關係一樣,拿得起放得下,做小菲的主時照做不誤。
「看你們團,打倒那麼多演員,連馬丹都完蛋了,你還不識時務,不站出來和歐陽萸劃清界限!他那個人永遠不會翻身了,這話我今天說了擺在這兒!」
小菲一塊一塊地串蘿蔔條。她要把過冬的吃食都儲足。看起來哪裡都可能造反。萬一菜場管理委員會把反造大了,關了菜場,不准農民進去賣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錯,眼下是一斤白米只給八兩,另外二兩是高粱面或玉米面。她用縫衣針引上線,扎進蘿蔔條,如同串珠子。讓小伍領導她吧,她的勁頭都攢在過日子上。
「你們新上任的導演很器重你,你這樣思想糊塗,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馬丹一樣,掃廁所去。」
「我怎麼糊塗了?」
「歐陽萸有什麼好?待你好過嗎?你為什麼不跟他劃清界限?」
「怎麼個劃清法?」
小伍以為小菲是不懂具體操作問題,便說:「很簡單:貼張聲明,聲明你和他思想上劃清了界限,假如你能揭發一兩樁事實,當然更有說服力。」
「什麼事實呢?」
「他在家的言論:反黨的、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情調的。」
小菲的手凍得鮮紅,卻快得跟機器似的。她母親說她手笨,現在讓老太太看看!窮日子是最好的培訓班。
「我記不住。」
「記不住什麼呀?」小伍問。
「記不住他的言論。」
「說你糊塗你還不高興。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麼辦?你去她學校打聽過嗎?她已經不上學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針線和蘿蔔全定住了。
「你怎麼知道?」
「我兒子說的。小雪去學校讓人潑垃圾,上廁所別人就把門從外面鎖上,進教室門上架一桶髒水,她一推門淋一身。你心全在歐陽萸身上,孩子給人當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裡呀?你跟歐陽萸一劃清界限,給小雪轉一個學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歲的女兒會在街上幹什麼?終於搞清了,女兒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來。一個文弱雅致的女孩,參加到鬥毆的烏合之眾裡去,小菲簡直要崩潰了。她當著母親面就給了女兒一個耳光。簡直不用任何反應時間,母親一個耳光已打到小菲臉上。
「有本事到外頭揍那些野種去!問都不問,上來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在嘴裡怕化擱在頭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媽,小雪就是你慣壞的!」
「我就一個孫女,我慣壞了她,你們巴眼看著!你做哈巴狗上來請我慣壞你,我都懶得!」
母親告訴小菲,歐陽雪只要出門就挨打,因此和一幫同類孩子糾結在一塊兒,其中一個孩子挨罵,大家都幫他罵回去,誰挨打大家也一塊兒還手。
「這個世道就是看哪個狠,哪個做主子;哪個肉蛋,哪個讓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運,伢子們就給這些狗們咬。人心壞掉嘍,剜出來摞到馬路上蛆都不拱。欺負伢子們?我是老了,舞不動大關刀了,不然我跟伢子們一塊兒打去!巷子裡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們門上去罵!我一輩子不會罵街,恨毒了罵街潑婦,現在潑婦吃香啊,我七十歲學做潑婦也不晚啊!罵得他狗頭都不敢伸!」
小菲發現母親大冷天地開著窗、門,人在和她說話,聲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說話。歐陽雪不斷給外婆逗得偷樂。女兒的性情變化很大,外向許多,不那麼愛面子了,否則小菲今天的一耳摑子一定會導致幾個月的母女關係斷絕。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邊風,有一句是有用的:把歐陽雪的學校轉一下。反正都不上課,無所謂教學質量,只圖四面牆把她圈在裡頭。十六歲的女孩子,什麼都幹得出來,小菲深知這一點。當年她就是在十六歲的一天夜裡變成了革命者。而動機很不上檯面,就為丟失一件毛衣。
歐陽雪的新學校在軍區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關係進去的。學校裡都是軍人子弟和農民子弟,不很清楚城裡人的事情,所以歐陽雪從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問題是學校遠,她得在學校食堂搭伙,小菲只好把每月十二元的生活費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統籌葷素營養。一個星期後,她問小菲要錢,說六塊錢飯票已經吃光了。
「你吃什麼了?一星期吃掉那麼多錢?每天才吃一頓中飯!」
「媽媽現在跟個賣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點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