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對我,對得起我嗎?」小菲對他說。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這是省長官邸,這是他情婦的閨房。但她沒忍住淚。一會兒她覺得鼻子燥熱,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當然對不起你。」他說。
「那你為什麼一傷再傷,把我傷成這樣?從認識你、愛上你,我哪天不是心驚肉跳?我傷過你嗎?」
她話剛說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難堪。他可以立刻回擊:你和那男演員呢?別假裝清白!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的嘴,它們沉靜自若,並沒有以牙還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語言壓根沒有被他調來使用,或許他並沒認識到它是王牌,拋出來便摳她的底、將她的軍。到這樣的時候他都不承認他對她妒忌過,她也有傷害他的資本和實力。他寧願承認他對她的負債。
方大姐突然在門外發了言,但門內的人並沒有先聽見她的腳步。
「可以了吧?吵好沒有?」她推開門。
最近幾年她一直在發胖,長臉變圓,又窄又長的鼻子也寬闊了一些,多少是個忠厚長者的模樣了。
「不要告狀,我已經全聽見了。我就在樓梯口聽你們兩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歐陽萸。他那種忍無可忍的神色瞞得住別人,休想瞞住她。竊聽、跟蹤、挑撥,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著方大姐,小菲覺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裡已成小丑。如同寶玉眼裡的趙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長鼻子馬牙,也曾經豆蔻年華過,一同把革命當詩來品過。從個人情感上,歐陽萸對於方大姐,也發生了叛變。小菲在剎那間看到他從震驚到噁心再到幻滅。這是一閃即逝的過程,比他手指劃過所有鋼琴鍵盤還迅猛,但她看見了。
方大姐卻毫無察覺。她的首要攻擊目標是小菲。
「我不在門外聽,今天誰來主持公道?阿萸的錯我饒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沒有傷過阿萸?我在門外面實在聽不下去了!」
小菲現在不是擔心方大姐繼續揭她的短,繼續為阿萸報仇,她最擔心的是阿萸會突然跳起來,大聲喊:「住嘴,你這個毫無教養的老女人!」或許連說這一句話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後面叫他,他會理也不理,從她座無虛席的客廳,從達官貴人中間,從省長面前龍捲風而去。對於他認為沒教養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蘇菲有什麼臉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個女人,名譽最重要,我不講下去,因為我們都是讀書人,都有修養,阿萸拿住小菲的過錯當秘密武器,有恃無恐,也是混賬!這件事我早就痛罵了阿萸和濛濛!」
小菲幾乎沒有一點自我意識,她完全在替歐陽萸感受。他已經到了爆發點,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點燃導火索。她看見他太陽穴上的血管曲張,手指樹根一樣緊抓膝蓋。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糾纏不休,清算個沒完!你怎麼知道他心裡沒受你的傷害?我告訴你,從你們結婚前,你就在傷害他,沒有比嫉妒更能傷害一個男人了……」
歐陽萸站起身。他並不是像小菲想像得那樣驟然。他站起得很無力,有一點頭暈目眩。他兩隻手平舉,往下按按,動作既笨拙又怪誕。
方大姐一看便說:「你看看,你把他傷害得還不夠嗎?」
歐陽萸兩隻長長的手垂下了。他的樣子有點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從事情中提煉出的邏輯令他恐懼。他對濛濛一片真情,對其他女子無論多短暫的鍾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讓她的邏輯給套出如此的公式:因為嫉妒而奮起報復,以傷害消滅傷害。
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來」!他根本聽不見。
小菲緊跟上他。她把他從廚房的門領出去。
方大姐一臉心疼,聲音裡全是愛護:「阿萸,菜肉湯圓還沒吃呢!」
他讓小菲牽住他的手。他們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這時對他的理解。他們一路沒話,一直牽著手。
他不說:小菲,你知道我不是為了報復你。
他也不說:小菲,不管怎樣,我們不會分開的。
他更不說:小菲,現在主動權在你手裡,你要怎麼裁決就怎麼裁決。
他甚至都不說:小菲,你有什麼牢騷委屈,就發吧。
這天晚上,小菲一覺睡醒,怎麼也睡不著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廳裡。原先就舊的傢俱,現在更舊,絲絨沙發全塌了絨,顏色似是而非。不過樣樣東西都是親熟的樣子,不是你離不開它們,是它們離不開你。小菲坐下來,嗚嗚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歐陽萸,還是哭自己。為了她愛他,他才愛她,為了這樣的愛,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開的年歲,看看這個家,哪件東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內氣溫很低,然而每件東西都有體溫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總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個人,現在卻推不掉了。一個世界的痛苦都在這個大年初三的夜裡。她可是走投無路了。
「媽媽。」
歐陽雪揉著眼睛出現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來過問母親的事。她更不必從頭過問:媽媽你怎麼了?也許她十月懷胎時,女兒就和她一塊兒心驚肉跳地投入了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長至今,父母惱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驚肉跳的一個。
「你怎麼起來了?快回去!別凍病了!」
她才不理會如此家常的敷衍。這要在一個正常家庭,這句話可以作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對面,細長的手指把煙缸轉來轉去。
「哎呀,煙灰給你弄出來了!」小菲說。
女兒更不搭理。多可笑!這樣文不對題的指責。
「媽媽,我覺得你愛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這女孩怎麼了?替母親父親的關係搖起羽毛扇做軍師了?
「你瞪我幹嗎?就跟你上台演戲一樣,牛勁都使出來了。反正你讓人看起來笨得慌。」
這女孩確實有問題,怎麼這樣刁鑽古怪?
「不過我看你也沒辦法。爸爸也看出這一點。你沒辦法,你就得這麼愛他,就得這麼上台。當初你們倆怎麼會戀愛呢?年輕真是很恐怖,什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都會碰到一塊兒談戀愛。你跟那個司令員老頭倒挺合適……」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麼談起戀愛來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這你不用告訴我,我早明白。」
「你怎麼明白的?爸爸告訴你的?」
「爸爸是那種人嗎?」
「那你怎麼明白的?」
「這還不好明白?你現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語,兩行眼淚流出來。她心裡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媽媽,我就喜歡你這樣。你就不像別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認,扯謊,說男人追她。」
她看女兒一眼,橫抹一把淚。人家才十六歲,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們倆就算誤會地談起戀愛來,也不該誤會到成家呀!」
「因為有你了。」
女兒靜了。冤有頭,債有主,原來她是這兩個冤家的孽根。她從來沒往這裡想。小菲後悔自己脫口而出吐露的實情。她是什麼母親?被女兒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該有人承擔債務,管她是誰,拉來先墊上。拉來的竟是無辜的歐陽雪。她還算個母親嗎?今夜她實在痛苦得瘋狂了。
「那時候不能做手術?」歐陽雪悶了半天才問。
「你怎麼懂這些?」
「我怎麼不懂這些?」
「行了。」
「要是現在就好了。我們班一個女同學就做了手術。」
「能做手術,我們也不會去做的。」
「為什麼?你們就不必硬湊到一塊兒結婚了!」
「那就沒你了。」
「沒就沒唄。那也比整天看你們痛苦好哇!」
小菲傷心至極,人瑟瑟發抖:「你有良心嗎?你爸爸那麼愛你……」
「你知道我怎麼想?」她停頓一下,「我覺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愛我是正常的。你們愛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養了個什麼妖魔?她看女兒那雙歐陽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臉上。那雙歐陽萸的手不時弄亂這裡,破壞那裡。她真不只是聰明,她簡直通靈。她怎麼感覺出來小菲跟她親熱,歇斯底里地摟她、愛她、吻她——從她小時就這樣——是把她作為歐陽萸的一個翻版來摟來吻的?自省一下,小菲是有著那無法徹底伸張、釋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釋放到了女兒身上。
「怎麼會不正常呢?」母親在嘴上是不能輕易承認的,「你這孩子太複雜了!」
「那是你對孩子的誤解。你認為孩子就該是簡單、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過你嗎?」
她平靜地看著激動不已的母親。小菲想,假如說歐陽萸不愛他的女兒,她都要衝上去玩命。這個女孩不僅複雜,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兒平靜的眼神裡看到一種近乎英明的東西。或者女兒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來由後,頓時悟到父親對她的愛是怎麼回事了。她是父親必須和母親結合的原因,因此父親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沒有她,他不至於失去自由。因為他恨自己的女兒,他為這恨而內疚,他為內疚而愛她。因此,他對她的愛,只是變相的內疚。十六歲,假如她從小到大沒有為父母的關係而一直擔驚受怕,她怎麼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說一聲:「孩子,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們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歐陽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剛才還說:「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爺爺和奶奶在一塊兒,讓我感覺就很舒服。」
歐陽雪說。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
「媽媽你說是不是每個男人在找愛人的時候,都用他自己母親做標準?」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麼,糊里糊塗的心情已好轉。十六年前,她怎麼會想到,她給自己生了個小女伴兒,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個深夜,和她悄悄語、秘密談,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