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一種感激心情裡,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隊隊長歐陽萸。幾天後,她參加的「四清」工作隊也出發了。到鄉下不久,她收到電報:歐陽萸的胃出血復發,被送回省城治療。小菲向團裡請假,但領導說演員太缺乏,等頭一圈出發演出完成再說。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間被批准的。一進病房,她看見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給歐陽萸倒開水。小菲和她之間立刻出現了剎那間的敵意對峙,但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長的侄女,方大姐派她來照顧歐陽萸幾天,因為小菲一時請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濛濛。很明顯,沂蒙山老區的孩子。一解放就來這裡了,所以鄉音已褪。
小菲看見濛濛坐的白椅子上放著一本歐陽萸的小說,裡面夾滿字條,想必是他的書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討論某一章節,濛濛的鋼筆擱在床頭櫃上,筆帽都沒有合上。
「濛濛是學冶煉的。看不出來吧?她剛從四川大學冶煉專業進修回來,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歐陽萸用他失血的聲氣說。
「歐陽老師還是少說話吧,我會自我介紹的。」濛濛很活潑,黑皮膚,寬肩膀,有一種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發現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裡打開水,或去哪裡訂軟食,她都不知道。她在醫院門口買了一把春梅,濛濛說病房插花不科學,對病號有害。她指指牆角的一大盆龜背竹,說植物是有益於健康的,因此她從方大姐臥室把它搬來了。雖然她主意特大,優越感極強,但小菲不討厭她。過了兩天,小菲發現她興趣奇廣,議論起建築、戲劇、動物、歷史都激情奔放,強詞奪理,但你駁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會哈哈大笑。當然小菲不會去駁她,小菲對她談的事沒興趣。她看歐陽萸和她探討、爭論,罵她「謬誤」。
小菲覺得濛濛是個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對什麼都感興趣。見濛濛在醫院院子裡一個人打籃球,玩得認真之極,小菲就想:幸虧方大姐沒派個狐媚子來。
等小菲半年後從鄉下回到省城,許多事發生了變化:老外婆被居委會查出了真實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鄰里隱藏的階級敵人。
押送近八十歲的老太太回鄉時,警察大聲吼她:「走快點!少磨蹭!」
她偏著臉說:「啊?」
老外婆回鄉的第二個月就去世了。歐陽萸的母親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調到貴州,支援三線建設。變化最大的是歐陽萸自身。他頭一次認真地寫作起來,每天下班回來,一看就是滿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著找廁所沒找著,一進家就直奔書房。大衣也不脫,圍巾也不解,馬上點上煙,打開墨水瓶蓋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黨。到晚上睡覺前,他給自己倒一杯酒,對著寫滿的稿紙小酌。
小菲有時會拌個海蜇皮或切兩個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擰把熱毛巾,連面孔帶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麼揉怎麼是,乖順得像個孩子。她奇怪是什麼讓他變了:一貫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麼產生了如此大的進取動機?他的學問才華曾經一直是給他自己娛樂的,他的內心擁有豐厚,但他是寬寬裕裕地活著,似乎他的擁有和謀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沒什麼謀求。現在他怎麼了,突如其來的動力是怎麼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兩人少年時期的情誼,青年時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們自己也糊塗了,也許他們心合面不合都難說。也許他是大器晚成,意識到「天生我材必有用」。也許更簡單,他想還債。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沒有還清,他絕不允許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麼原因,小菲心裡落實了。有時她見他寫了一晚上,又獨自品酒時,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攤著稿紙、落滿煙灰的書桌旁坐下。
「寫得自己很滿意吧?」她問。
他一哆嗦,臉扭個九十度,看著她。他沒有發現她已經在他旁邊坐了幾分鐘了。每次他都沒注意她什麼時候回家,進書房,給他用熱毛巾擦臉,替他弄出個把佐酒菜,或靜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歡女人靜靜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兒小雪。小雪一禮拜和父親說不到十句話,但在旁邊看著,都明白他倆的默契會使說話顯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樣的默契。這天晚上她見他兩眼神采,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聲。
「藝術真神秘啊!有時一上台我就感到繆斯向我顯靈了,我有一種被附了體的感覺,變成那個角色自己了!寫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繆斯來不來,你完全沒辦法!」小菲說。
「哎,你是不是在爐子上燒了什麼?怎麼聞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斷她。
她跑到廚房,怎麼可能有焦味道?爐子都沒生著。
再回到書房,她想接著剛才的話和他聊下去,他問:「今天是排戲還是政治學習?」
她想他真是變了,居然關心起她的日常生活來。
「排一個『四清』的新戲,講一個回鄉學生發現她的地主爺爺藏變天賬……」
「中午沒單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斷她。
她更是滿心春光明媚:這樣的細節他都過問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樣,這個人可能要晚些,到這個歲數,才學會疼老婆。這樣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幾乎有點受用不住。
逢禮拜天,歐陽萸還會帶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國菜館,小菲愛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點。
有時她提醒他:「喂,公款還沒還清呢!」
他會說:「你這個人煞風景吧!」
不僅如此,衣料、皮包、髮飾,他不斷地送給她。去裁縫店量衣,他拿本書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門弄得一頭一身斷線頭。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讓歐陽萸看,他卻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蠻好蠻好。」
她跑到女兒房間,讓女兒讚美。女兒正趴在床上看書,手裡拿一塊花生糖。她抬起臉看母親昂首闊步,對她的溢美之詞充滿期待。
「不好看。」女兒說。
「為什麼?」
「像個女小開。」
「胡說。」
「這種筆挺的、緊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歡。」
「那你幹嗎問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書了。我發現你們大人有時候挺無聊的。」
「越來越沒大沒小!」
「對不起。」這是個傲慢無禮的「對不起」。
小菲覺得女兒情緒不穩,大概青春期的緣故。她不想再招惹她。
過了幾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請,讓她去幫觀摩一出獨幕劇,是軍區的業餘文娛骨幹為春節趕排的。小菲便帶上了女兒。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車裡,她發現女兒盯著她緊腰的花呢西裝看。她把頭髮用個骨制發針別在頭頂,脖子上繫了一條米色紗巾,結子不繫在正中,而繫在肩上,紗巾一頭飄在前胸,一頭蕩在後背。
都副司令張開雙臂迎上來,把小菲兩手抓著不放。
「給他們好好指導指導、示範示範,看看我們部隊的老前輩演員是什麼素養!」老頭子說。
他放開了小菲,又對著小雪張開雙臂。小雪一向躲閃賊快,這回卻被他抓個正著。他把比他個頭高的小姑娘往上一舉,哈哈大笑。
「當時你不變卦,這就是我的女兒了!」他小聲地、擠眉弄眼地對小菲說,「不過現在,也算我女兒!」
看完戲,小菲走到大禮堂台上。她先是官樣文章地表揚了演員和導演,然後叫女主角把一段戲再來一遍。
剛說到第二句詞,小菲便丹田氣十足地叫道:「停止!」
她把剛才的兩句詞連說帶比畫地來了一遍。什麼都好,就是覺得動作起來衣服嫌緊,有些約束她的腰、臀動作幅度。她剛停下,所有業餘演員們都給鎮住了,然後全拍起手來。
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麼樣?名不虛傳吧?聽聽人家那嗓音打多遠!跟通了電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麼精神頭?蹦跳就是蹦跳,跳起來比你們這十七八的年輕多了……」
都副司令說著話,小菲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歐陽雪。她耷拉著腦袋,肩膀蜷縮起來,平時蠻挺拔一個人,這時背也駝了。
小菲又做一遍指導,糾正演員的發音,自己一手摸著腹部,一手做成一個招展姿勢:「聲音從這裡……這裡出來,想到最後一排觀眾,跟他說話!放遠!放遠……」她挺胸收腹欠腳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傾斜,以腳為根,整個身體成一棵斜探出懸崖的「迎客松」:「遠……遠……」
女演員做了幾回,自己羞壞了,蹲到地上笑起來,臉像一塊紅布。歐陽雪的臉也像一塊紅布。
戲接著往下走,小菲縱身一跳,從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輕如燕。她坐在歐陽雪邊上,說:「開——始!」
大廳都是她的共鳴箱,嗡嗡直響。
「停!」
她站起來,走向前一步:「這個動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範了兩次,花呢西裝成了繃帶,她身子在裡面扭不動。
「媽媽,衣服要扭綻線了!」歐陽雪小聲說。
她顧不上理她,又縱身上了舞台。過一會兒,她渾身出汗,把外衣脫下,裡面穿件雞心領的黑毛衣,要曲線有曲線,要直線有直線。
歐陽雪把頭埋在兩隻手掌上,像是打瞌睡過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發現她兩隻腳煩躁地顛動著。她小聲對女兒說:「耐心點,媽媽在工作。」
「誰不耐心了?」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彆扭?」
「你要讓爸爸來,看見你這樣,他會更彆扭。」
「演戲你又不懂!」
「好可怕喲。」
「什麼意思,你?」
女兒不再說什麼,眼睛看著地。
小菲對著台上喊出一聲渾厚的「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