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房子像點著了似的全是煙。小菲打個手勢叫女兒馬上回她自己臥室去。她脫下皮涼鞋,換上拖鞋,卻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客人們太吵鬧,沒有聽見她開鎖進門的聲音。還在行酒令。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詩古詞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來玩,「酒」字落到誰頭上,誰便喝酒。歐陽萸嗓門嘶啞,把一桌人都灌暈了。他玩這樣的遊戲太省力了,張口就告訴你出處、作者、年代、並有上下文連接。小菲在門廳裡聽,覺得他這樣的學問才華在這桌酒飯上是胡糟蹋。
這時有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吧,師母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麼?」歐陽萸說。
小菲一驚,他居然用這麼粗糙的口吻說到她。女兒是對的,他哪裡是快樂?他是笑著發怒,笑著悲哀,同時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會眾叛親離,便在表面上拚命做得與多數人相同。
她站起來,扯扯衣服裙子,理理頭髮——師母嘛。
走到門口,她手指敲了敲大開著的門:「諸位,不早了。」
她一點表情也沒有。高深莫測的人一般是沒有表情的,而她讓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壞的事。
人們全尷尬住了。他們的腳底板拋光了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卻從來沒見過女主人板臉。
「噢小菲回來了!來,這兒有個空酒杯!」歐陽萸滿臉醉紅,汗從太陽穴滴下來,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顏六色全是番茄汁、醬油漬、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對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讓大家起哄發瘋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頓。
客人們開始起身,一邊賠笑不斷。
「我們動手幫師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輕輕地說,表情是不給的,「你們走吧。」
「別走啊,酒還沒喝呢!」歐陽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悅,「輸了就賴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臉若冰雕,手忙腳亂地開始收盤子、抹桌子。
「不用你們動手。我收拾慣了。你們在這裡吃飯,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說。
「不收拾!收拾什麼?來來來,才十一點鐘!」歐陽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媽的,你受罰,我替你喝!」
「別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灑下來。
業餘文學家加專業文學家,七八個人都說:「別喝了別喝了!」
歐陽萸畢竟修養好,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不讓妻子塌台。「最後一杯!」他嬉皮笑臉地說。
「不行。」
「諸位,不准走啊,剛玩到興頭上。今天你們師母在台上說錯了台詞,回家氣不順,大家原諒!」他不知讓什麼念頭在心裡呵癢癢,一個人悶頭笑得發抖。
小菲感到眼淚都湧上來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時間都和他的情緒發生著重大誤會,居然把現在他這副樣子當快樂!他在自虐。
「以後大家不要再讓老歐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說。
一片「好的好的」、「保證保證」。他們一看歐陽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態,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來來來,夫人的命令我從下次開始執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裡的酒灑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進嘴裡,再去抓酒瓶。
歐陽雪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穿著舊海魂衫和白短褲,頭髮披散,顯然剛從床上跳起來。她從父親身後伸手,抓住瓶頸說:「爸爸,我來給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懷裡,對客人們說:「今天就喝到這兒。」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歐陽萸。她像個裝小老師的孩子,對其他孩子說:「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
但歐陽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著哈哈說:「他媽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給個面子。散啦!」他舉起手臂伸個大懶腰,從那點難堪中過渡過來,手落在女兒肩上。
小菲一陣黯然:她費多大勁也不如女兒一句話。她在他心目中怎麼這樣無足輕重,不如一個十四歲的毛丫頭。同時她討厭自己,太愛嫉妒了,一個母親哪能去和女兒爭地位?女兒一禮拜只回來兩趟,平時住在學校,所以歐陽萸盡量選擇小雪不在家的日子開夜宴。
一天夜裡鬧得樓下鄰居也要翻臉。小菲把歐陽萸從客廳叫出來,拉到臥室,關上門對他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債嗎?」
他眼裡全是血絲,還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塊錢的公款,供你們這樣吃喝!」
「我又要拿稿費了……一千二百塊,不就一本小冊子嘛!」他摟摟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親送我的首飾,全給你們吃了!」
「有稿費了我就給你贖回來。」
「贖個屁!」
「那就不贖,買新的!」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臉:「我高興一點,你就這麼難受?」
「你這是高興!」她哼哼地笑起來,然後又哈哈地笑起來。
「差勁的演員就喜歡在台下演戲!」
「你諷刺誰?」
他甩開她往門外走,她從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樂你高興,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嗎?為了還債,為了你的狐朋狗黨來我們家免費下酒館!」
「我讓你吃青菜了嗎?」
小菲幾乎昏厥。過去他絕不會說出這種沒心肝的話來。她說不出話了。
「為了這些狐朋狗黨,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該?既然你明白他們是狐朋狗黨!」
「那你為什麼和他們鬼混?」
「不鬼混我幹什麼?」
一點錯也沒有,沒有這群人陪他混,他連表面的「不孤立」也沒有。
「好,你承認他們是狐朋狗黨,我現在就去轟他們滾蛋!我馬上去告訴他們:『就你們也想寫作?別做夢了!老歐看一行字就把你們的稿子扔到櫃子下面去了……』」
歐陽萸把她拉住。小菲掙扎不休,嘴巴還不停。
「你們在這兒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權當老歐養一群狗。狗不會在運動裡跳出來,咬那個把他們喂肥的人。老歐過去沒少餵狗,都是惡狗。反右的時候恨不得把老歐咬死……」
小菲發了牛脾氣,從歐陽萸手裡掙脫,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頭,呆住了。這個清高自尊、優雅倜儻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們也聽到臥室的騷動,不安起來,此刻一個客人從客廳探身,見他的歐陽老師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趕快縮回去。不一會兒,全部客人都聽說了歐陽師母的嚴苛,一個個息聲斂氣,連筷子和杯盞都老實下來。
歐陽萸回到客廳,客人們都假托這事那事,非告辭不可。歐陽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們那兒落個惡婆娘名聲。」小菲說著走過去,把桌子扶起來,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
歐陽萸轉身便往大門口走。
「你去哪兒?」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穩,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動,索性坐在他旁邊,哭起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她哭著說。
他一句話沒有。她靠著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間裡。
「你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跟我說?」小菲伏在他肩上,淚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靜得可怕。這樣沉默消極地撒酒瘋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麼笨?理解不了你?你為什麼以為自己難理解呢?你憑什麼比別人難以理解?」
小菲無助極了。她是怎麼搞的?把他的醜態給調動了出來,又暴露給別人了。她和他夫妻這麼多年,她愛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無助了。
電話鈴響起來。小菲撈救命稻草一樣衝過去,抓起電話,連「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厲害呀!」方大姐說,「我聽說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這麼晚了……」內奸把情報送得好快!
「看不出來,平時你不是蠻溫存的嗎?」方大姐成了個當院拉偏架的家庭婦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醫生一再叫我監督他……」
「他是不好!不過你也不能當眾罰丈夫下跪。他橫豎是個副院長,學生上千,以後人還做不做呢?再說,你家裡搞成了個『裴多菲俱樂部』,你早就該來跟我告狀。阿萸誰的話不聽,他也會聽我的話。」
她以為阿萸老弟還是上海地下黨時的熱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萬,竟沒有看出阿萸這兩年變化——她在他感情裡、在他理想中,已壯烈犧牲了。
「是的,我是該早和你談。」
「你不來找我,我當然明白什麼原因。省話劇團的兩個領導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我並沒有對你抱多大惡感嘛!女演員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個人出這種事。努力改正,也沒什麼可怕的。」
小菲聽著她遲判三年的寬大和饒恕。
「我希望你還能把我當個老大姐,阿萸有什麼問題,你還像過去那樣來找我談。」
「好的。」
「他的確太胡鬧。一個老幹部,花天酒地……」
「還好,喝的是七角錢一瓶的酒。」
「國家的經濟狀況才好轉幾年?他就可以不顧群眾影響!今天要是沒人跟我反映,我還給他蒙在鼓裡,以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擾他。」
「有時候他是在寫作。」
小菲看了歐陽萸一眼:他背靠著門坐著,眼睛又在神遊,思維又像是困在籠中的大獸,沉默地來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種危險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裡看到了野性。這是頭一次,她認識到這野性。整個這段時間,方大姐都在說話,小菲的腦子和聽覺早換了波段。
「……以為出版了兩本書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這句話把小菲思想調頻又轉了回來,「拿了兩個稿費就燒包死了,你為什麼縱容他墮落呢?」
「我也說他了……」
「你叫他來!看看我說他也聽不聽!」
小菲把電話筒從耳邊挪開,說:「阿萸,接電話!」
「不接!我醉了!」他大聲說。
「他說他醉了。」小菲對方大姐說,聲音賠著小心。
「叫他接!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電話伸向歐陽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聽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嗎?怎麼也學得這麼庸俗!」
小菲簡直不敢再去聽電話那端的反應。「阿萸」是方大姐的專利,除了她沒人叫歐陽萸「阿萸」。
「接電話呀!」她小聲惡氣地說。
「這麼晚誰打電話?沒教養!我十點鐘之後從來不給別人打電話!」
小菲把到嘴邊的「是方大姐電話」及時咬住。他借酒發怨,躲在醉意後面,該罵的罵了,該吐的真言吐了,事後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釋:他並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讓他滾,我不要聽電話,我是個醉鬼,來處置我吧!」
「真對不起,」小菲轉向方大姐,臉上的歉意和難看的笑容從電話線裡輸送過去。
「太不像話!醉成這樣!」方大姐盛怒爆發,「我看他這樣下去,要犯大錯誤!」她那邊「卡嚓」一聲,話筒砸在電話座上,砸斷了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