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28章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這個人真會自我否認,又是給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發瘋,還抵賴,就是不願正視她小菲的價值。她是什麼樣的熱門搶手貨色?難道她非得死在他這棵樹上?

    小菲走進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奪過他手上的酒杯。她覺得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現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麼?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過頭去找他的臉。

    他不說話了。他的「不說話」很厲害,多年前他就這樣治她。你勁大就折騰吧,我看不見聽不見。他的「不說話」裡還有一層困惑:怎麼會有你小菲這樣無聊的人呢?換了我早就無地自容了。

    「別太自以為是,以為我離開你活不了,沒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員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學生,主要演員。我不用介紹他,有的是人會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一看就知道這事在他那裡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卻了。他的個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亦或許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還有一種可能性:他自己艷遇不斷,她出軌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對她的欠債。說到底,他是個極善良的人。三種猜測中,小菲寧可選擇頭一項。

    接下去的兩周,她觀察他。他對她的態度絲毫沒有變化。他似乎很快樂,週末帶著小菲和女兒一塊兒出去騎自行車、野餐。歐陽雪和父親非常合得來,學校作文得獎,她只讓父親去參加頒獎大會。少年航模組活動,她把材料和工具帶回家,要父親和她一塊兒做。小菲演出結束,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見父親和女兒的兩個腦袋還湊在一塊兒,銼著什麼或粘著什麼。天熱起來,父親赤著上身,嘴裡叼著煙卷,煙把他兩隻眼熏得瞇成了細縫,一大截煙灰顫巍巍地頂在煙頭上,比女兒還認真。小菲這種時候心裡就很甜。偶然的,她也會感到奇怪的酸澀:他對女兒這麼耐心,對我從來也沒這樣過!同時她一怔:怎麼連女兒也要嫉妒?她愛這個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後來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裡回憶這一段生活,她認為是他們一家最幸福的時光。她會一再追問自己:她是否因為歐陽萸的寬宏而對他心懷感激。沒有答案。小菲畢竟比較性情化,做事缺乏動機。她在後來回憶時斷定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是個嫻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嘮叨欲。歐陽雪也是個好監督,一看見她的嘮叨要起頭了,馬上給她個雪亮的眼色。

    兩年裡歐陽萸寫了一冊小說、一冊散文,都是他在下鄉時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貫的考究優雅,故事卻十分淒厲。要許多年後,人們才發現他把批判藏得那麼曲折。他寫作並不用功,有客人來他馬上把自己從書房裡釋放出來,有人請客,他也樂意出去放放風。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發表。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寫出來的。

    連小菲都奇怪:「沒看你寫呀!」

    他說:「怎麼會沒看見?我每天總要寫半個鐘頭一個鐘頭。」

    小菲想,像歐陽萸這樣的作家是不靠一張好屁股的。

    「傑克·倫敦一天才寫五百個字,活到四十多歲,照樣有那麼多作品。」他告訴女兒。

    他的客人裡新面孔越來越多,又像當年業餘詩人那樣圍住他,聽他對他們業餘作品的指點。和當年不同的是他從來不讀任何人的作品了,拿過來便往書架下面一塞,等那個業餘文學家回家聆聽他反饋時,他把稿子還給他,嬉笑怒罵地評點一番,那番評點放到誰頭上都適用。有時他從書架下抽出稿子,還給人家時才發現還錯了人。不過沒人和他計較,「歐陽老師」是所有人的朋友,煙酒不分,吃喝不分,誰來了都有一頓酒飯招待。廚房裡存滿「午餐肉」、「鳳尾魚」、「響炸黃鱔」、「紅燒圓蹄」,只要食品商店有賣的罐頭,這間廚房就收藏。加上客人們有時提半個鹵豬臉,一斤油炸臭豆腐,十個五香蛋什麼的,冷餐會總是很豐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會做上兩樣素菜或涼拌菜去助興。他開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門和某個猜不透的同伴去某個猜不透的角落要讓她踏實。從母親那裡學了幾手廚藝,她也要藉機獻寶:蛋卷粉絲、火腿蒸魚、生薑煨鴨、子雞燉甲魚、紅燒鱔背,都是可以預先燒好,不必讓她臨時手忙腳亂的。母親一看小菲居然要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說有人開竅晚,小菲就是一個。

    團裡排新戲《南海長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練,她又是刺刀又是長槍,渾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個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樣給歐陽萸的一屋子客人湊趣,給他們添酒上菜,常常還打擂台,把某個業餘文學家灌醉。

    母親有時來看看歐陽雪,每次都看見一群人吃喝談笑。她不高興了,說小菲這麼不會過,總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銀行查查賬戶,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

    她和歐陽萸一提,他便滿不在乎地說:「有稿費啊!」

    其實那兩本書的稿費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實在不忍中止家裡火熱的歡樂。只要能讓歐陽萸高高興興待在家裡,什麼事都不是事。她偷偷當了歐陽萸母親送她的金項鏈。沒過多久,又當了戒指。還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話劇團的會計師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資裡扣除十塊錢償還。那十塊錢是她留出來給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錢的炒青菜,卻仍然滿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歐陽家送給她的所有東西都一件一件偷運出去,當掉了。

    話劇團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個炒素菜、一盆米湯、一個白饅頭,都說小菲身材夠少女型了,為演甜女還要天天吃齋。女演員一向羨慕她從不離身的項鏈,發現它從她脖子上消失後都說小菲不知悟出什麼來了,如此的返璞歸真。會計把小菲債台高築的話傳出來之後,人們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錢的午飯便竊竊私語起來:

    「她又在搞什麼鬼?家裡一共三口子,丈夫掙那麼多!」

    「就算養母親和外婆,也不至於賣首飾、借公款呀!」

    ……

    這些話傳給小菲時,她就笑笑。她這人糟就糟在這裡,動心眼子都是為些不著邊際的事去動,碰到現實的難題,她就是「走著瞧」的態度,反正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劇場門口,發現歐陽雪站在燈下,灰塵濛濛的燈光裡一大蓬亂飛的蠓蟲,撞得燈泡沙沙響。

    「哎,你怎麼在這裡?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麼了?」

    「你們團裡的會計師來了,要見爸爸。我沒讓他見。」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麼事非得背地觸她壁角呢?逼債可以當面逼嘛。會計師警告過她兩次,說私人借公款不得超過一年,也不得超過一千塊,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資全部扣除。

    「那個胖子說他必須讓爸爸盡快把你借的錢還了,不然他會受處分。」

    明明是想探聽借款的事歐陽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醜惡的懷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蘇菲又和誰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級館子,到高級飯店開房間,錢花海了。

    「你為什麼沒讓爸爸見他?」她摟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兒。

    歐陽雪不說話,輕巧滑稽地擺脫了她的摟抱。女兒也產生了醜惡的懷疑。

    「這兩個月發現家裡老是在丟東西,」歐陽雪另起了個頭說,「那個小手錶沒了,你的首飾盒子全空了。」

    小手錶是歐陽萸送給她的禮物,是他們結婚第三年的紀念。小雪從小就喜歡它,小菲許願,到她上大學時,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裡,開心吧?」小菲說。

    女兒瞪著她:別企圖轉移話題。

    「媽媽就希望爸爸開心。錢呀,首飾啊,有什麼用?」

    歐陽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裡待著,開開心心的,媽媽就開心了。」

    她們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女兒一直看著母親,有點恐懼又有點憐惜。她的母親如何奇特地愛她的父親,那樣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愛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見證。

    「媽媽,你看不出來嗎?爸爸一點也不快樂!」女兒忽然說。

    小菲一愣。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樂。」

    「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為什麼他不快樂?」

    「……他怎麼會快樂?」

    「是因為我嗎?」

    「媽媽,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個女人。」

    小菲覺得女兒什麼也說不清楚,不過又把什麼都說清了。

    「爸爸這樣大笑大鬧,就因為他太不快樂了。他要騙騙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樂,和這麼多朋友在一塊兒,多熱鬧啊!其實他很孤立。」

    小菲驚異極了。她從來沒有去想這一層。女兒的話讓她想到,歐陽萸那種嘻天哈地的快樂的確空洞。原來她傾家蕩產,維繫著他空洞的假歡樂。

    「你怎麼注意到的,小雪?」

    「……有時候爸爸會歎氣,又長又重。有時候他彈兩下鋼琴,又停下來,我進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樣子,好像……好像那種什麼希望也沒了的人。」

    「你和他談過嗎?」

    「我問他:爸爸你怎麼這樣傷心啊?他不承認。」

    「好好的,他傷什麼心呢?」

    「媽媽又要亂猜了。你從爸爸寫的東西裡應該能看到他為什麼傷心。」

    小菲這才想到歐陽萸三年前的那場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傾訴的話。那場痛哭,萬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後他生出不少白髮,長了一臉皺紋。他的傷心使小菲震動不已,卻不大摸得清頭腦。病癒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門,他閒談歸閒談,其實是「閒」多「談」少:有時娓娓地談一陣養蘭花的經過,有時議論如何滋補養生。滋補養生對於歐陽萸是個荒誕話題——他一頓喝四兩白酒,造醫生和自己肝臟的反,提醒他滋補養生,他會哈哈大笑。小菲驚訝而羨慕:女兒比她更懂歐陽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親。

    他怎麼會不傷心?饑荒吞噬了村莊和人們,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倖存者們的自若。方大姐曾經的悲憫心呢?假如她只有一點楚楚動人之處,那就是她青春時代的悲憫心。歐陽萸已經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個二十多年前他面對刑具也沒有背叛的人。他的傷心也在於此。他的傷心在於他看到自己作為一個易於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歡,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數。他總是說:「真想有個能談談話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尋找什麼樣的女人,一個與他心領神會的戀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悅。歐陽雪的成年版本,就是這個女人。小菲生養了一場,卻使歐陽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戀人神秘地誕生在歐陽雪身上,和她的父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溝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種緘默溝通,這使小菲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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