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寄那麼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動戲。原來他一直是她的觀眾。最初的三四年時間,他心裡傷口還新鮮,看她的戲是往傷口上抹鹽,他堅決不讓自己進劇院。不看她的戲,也不看任何人的戲。他當然恨過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過癮的字眼罵過她。不知怎樣,突然就不恨了。人辦不到的,時間都辦得到:時間在你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用了工夫,做了手腳,把恨一點一點從你心裡搬走,讓你某天夜裡做了個美夢,夢是遺憾加指望,醒來便覺得那一場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個女子結下恨緣,這讓他好好笑話自己一場。然後他就又去看戲,為了一個小冤家不看戲了,那不大虧特虧?都漢在沙發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過我什麼戲?」
「多了!那時候師裡營房遠,看你一場戲小車開四個多小時。我老婆、孩子一車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幾個小車司機都讓我培養成文明人了,愛看話劇!我看了這麼多年戲,告訴你,妹子,我沒看到哪個人演過你的。你演戲看著痛快,吃辣子打噴嚏,七竅都通暢!我是個土老俵,不過戲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們團裡排了那麼多大戲,這個大師那個大師,你不演就沒個看頭。坐在那裡看得我著急出汗,哭不讓我哭痛了,笑不讓我笑傻了,我就難受!」
小菲大笑起來。都漢是個風趣人,她早沒發現。
「最近你們這個戲我也看了,怎麼讓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見演員單上有你的名字,專門請秘書訂了票,一看把我氣死了,豈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釋演這個配角特別有難度。一個好演員應該是跨度最大的演員。其實她知道團裡是用這個丑旦懲罰她,等於服役。這是個五十歲的落後蠢婆娘,只有一場戲,就是鋪張席在上面釘被子、說蠢話,把觀眾噁心地笑一場。她不在乎讓她演這個蠢婆娘,只是不願意在太陽穴上貼膏藥,把臉塗得又老又髒。
「我要好好找你們團長談談。」都漢說。
「團長不管人事,書記管。」
「演戲的人事怎麼是書記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們談!」
小菲一看要壞事:都漢一去團裡不但不幫忙,還會打聽出領導讓她演這個丑旦的用意。她趕緊說她怎樣喜歡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劇才華。為了證實她說的是真話,她告訴都漢她對這角色的動作設計:蠢婆娘一面釘棉被一面東拉西扯、說落後話、發牢騷,最後聞到媳婦做飯的香味,說:「包子熟啦?」剛想跳起來去抓熱包子,發現她把自己給縫到被裡被面中間去了。這時大幕急落,觀眾喝彩。
都漢果然相信了,問她是不是在下一場演出裡把這個設計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編排的動作倒真可以添進去。她小時不肯學針線,母親便講了這個蠢婆娘的笑話打趣她。
晚飯是必吃不可的。都漢說他老婆親自值廚,做兩個菜給小菲吃。一幢大宅子乾淨得讓人生畏,裡面倒養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楓樹。女主人是愛生活的。地上鋪著紅藍花的大地毯,不過在人常行走的一帶粘貼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進門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腸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許是絹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漢領著小菲從塑料小徑上走到書房,皮沙發上墊著長條花紋的毛巾,一看就剛剛洗過。
書架上擺著都漢和文工團員照的一張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著十八歲的自己,唯一的一個沒在軍帽下留劉海兒的女兵。那麼無邪的笑臉,誰看得出她正在兩個男人中間玩把戲?青春真好,腳踏兩隻船的危險節目也玩得起,何況其中一隻船是勇猛的都旅長。青春的過失就是過失,不會有身敗名裂的後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讓她活一回,她還是過失不斷,還要腳踩兩隻船。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鋪著的長條花紋毛巾難看歸難看,卻乾爽舒適。由於這些毛巾,書房看上去成了個高級澡堂子。大寫字檯上筆、硯齊全,牆上貼滿寫著大字的宣紙。都漢在書法上勤學苦練了多年,進步不小,但竅門始終沒掌握。歐陽萸那一筆字,是他所有不實惠的迷人之處的一部分。
茶和點心送來了。勤務兵們在塑料小徑上靈活地相遇、側身、錯過,把削好的蘋果、梨端進來,把吃剩的點心換出去。小菲不能相信這是剛剛脫離饑饉沒多久的一個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親強過那麼一次。假如當年她沒強過母親,她這會兒就在享用都漢實惠的愛情了。實惠沒什麼不對,但小菲就是實惠不起來。
這時聽見一雙腳輕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徑上,一聽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見到的那位護士長出現了,穿著發白的軍裝,你可以說世上不會有比她更潔淨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長條毛巾蹭落到地上。
「來啦?」護士長笑著看著小菲。
都漢指著小菲說:「這個就是田蘇菲!看見了吧?我要不去廣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說著他腆起肚子大笑。
護士長也笑,但同時瞥都漢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樣子。她又把笑臉轉向小菲,叫她不要跟這老頭子一般見識,說就他那樣還想找名演員呢!
這是很和諧、很幸福的兩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歐陽萸幸福和諧。他們也會爭吵、會說絕情話:「我當時怎麼瞎了眼,嫁給你了呢?」但他們不猜忌。護士長年輕十多歲,得了寵不賣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風調雨順。生了四個孩子,還沒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謝小菲當年的薄情。謝謝老天爺,這樣的女人還是留給戲檯子吧。
晚餐時四個孩子都回來了,像四個音階一樣從高到低,站成一排給小菲鞠躬,自我介紹,匯報學習成績,其中兩個孩子都是少先隊大隊幹部,戴三道紅槓,穿洗白的軍裝。都漢給了護士長實惠的愛情,護士長的回報同樣實惠,一年回報他一個孩子,二十八歲時,完成了兩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熱鬧的家庭,不過也很像一個軍隊基層單位。
從此都漢出差,或者收到禮品,他都惦著小菲,土特產總有她一份兒。他人是不來的,話也不捎,就讓小車司機把東西留在話劇團的傳達室。
小菲把東西拿回家,歐陽萸就笑嘻嘻地說:「都漢又請客?」
她有時悄悄留意,發現歐陽萸越變越外向,見了老朋友不說話先罵人:「他媽的——老張(或老趙、老某)!」
高朋滿座的時候越來越多。他現在的說話風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滿口狂言不著邊際,因此也沒人計較他的偏頗、激烈,小菲覺得他趁著瘋瘋癲癲說出了不少心裡久久思考的問題。歐陽雪十四歲了,常常在父親喝得將醉時上來,一把奪過他的酒杯,把殘酒倒進自己嘴裡。她放下杯子掃一眼桌子周圍的客人,看誰還好意思繼續勸她父親進酒。
有時客人來得突然,小菲一時端不出菜來,歐陽萸便大聲說:「把都副司令的臘腸拿來吃!」
「不是上次就讓你們吃光了嗎?」
「啊呀,都漢這麼小氣,才送那麼幾根啊!」
她心裡暗喜:也許歐陽萸在嫉妒。沒有比他對她無所謂更讓她寒心了。看來他也會嫉妒。
睡覺前小菲問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誰?」他從正讀的書上抬起臉。
「都漢。」
「十幾年前有一點。現在想想真他媽的!」
「你現在怎麼這麼粗?」
「我嗎?」
「動不動就罵。」
「噢。」他腦子已跑題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他肯定是嫉妒了。他「唔」了一聲。她說何必要掩飾呢?嫉妒是正常的。
他煩了,說:「我他媽的嫉妒那個老頭子幹嗎?」
「那你嫉妒小伙子嗎?」
「你怎麼回事?」
「要不要聽一件肯定讓你嫉妒的事?」小菲心裡一陣陰狠:看你對我無所謂!看你脫俗!
「我想讀會兒書你都不讓我清靜!夫妻十好幾年了,你他媽的還是糾纏不休,我告訴你,我不會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嗎?」
他穿著白棉毛褲、白棉毛衫跳起來,走到窗口,扯開窗簾。站了一會兒,他順手抓起床頭櫃上一杯剩茶從頭頂澆下去。
這不是嫉妒是什麼?他妒火中燒,需要涼茶來撲滅,他嘴還硬,死要面子活受罪,為了證實他沒有世俗情懷。
「嫉妒怎麼啦?我一天到晚嫉妒你!只要看不見你,我就嫉妒你學院裡每一個女人!我不羞於承認!」
「我從來不會嫉妒……」
「連我和我們團裡的男演員戀愛你也不嫉妒?」她冷笑,像暗殺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樣冷艷歹毒。
「你不要把戲演到家裡來。」
「你以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裡迷死一群女人?告訴你,比我小六七歲的男人為我喪魂落魄!」
她使勁看著他醉得紅噴噴的臉,有一點掛霜的頭髮上爬滿碧螺春的葉片。她不允許他臉上任何一點表情變化逃出她的觀察。他確實不驚奇。看來他不是頭一次知道她和陳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來從來沒有提到過它,也沒有為它改變對她的一貫態度。從他們的房事就可以斷定,那樁事沒有影響他對她肉體的需要和渴望。
「我們停止說蠢話,好不好?不然你就要無止境地無聊下去。」他說。
「你以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團裡不讓我演主角,你打聽到為什麼嗎?沒打聽明天打聽打聽去!就因為一個年輕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臉上只有煩躁。被人打攪得無法睡覺的那種單純煩躁。他還用打聽嗎?他本來是圈內人,這座小城市裡的人相互間沒有絕對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彎,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去小吃店買幾根油條,老闆娘會把你鄰居家昨晚的新聞告訴你。所有新聞、醜聞的傳播渠道都驚人地暢通,順道還要裹夾上色彩和滋味,傳到歐陽萸耳朵裡一定生動無比,醜陋不堪。方大姐那麼護著他,能在這樣的關頭不和他姐弟一番,該替他出氣的罵幾句,該為他舔傷給幾句安慰,再包辦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兒份兒上,婚就不要離了。
「不要再無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訴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講大課。」
「就是方大姐不說,伍善貞也憋不住。」
他甩開穿緊身秋褲的細長腿就往外走。
小菲的尖叫在後面追他:「你不要做鴕鳥嘛!頭紮在沙子裡什麼事都沒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