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小菲從一個晚宴上直接來我們家,我剛剛還在和她逗著玩,說她就像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說。為小菲的打扮開釋。
「什麼呀,都是歐陽萸母親的箱底貨!白天看看,很舊的東西!」小菲說,「都三十幾歲的人了……」
「那件事我又找你們團的書記瞭解了一下,他們說黨委決定的事再改,群眾會有反應。」劉局長在沙發上四平八穩地說。
「小雪馬上要考中學了,我不能把孩子撇下!」
「可以回來一個月,等女兒考試結束,再下去。」劉局長早為她把每一步都打算好了。
「歐陽萸的病情也不穩定,我實在放心不下。上次他肝昏迷,在縣裡搶救,差一點也就過不來了……」
小伍使勁看小菲一眼,眼神裡的力氣像是猛推她一把。既是提醒台詞又是提醒規定劇情。
小菲說:「我真後怕,那次他如果不留在縣裡輸液,這時已沒他這人了……」
她的淚水兩行一塊兒流出來,往下就收拾不住了,人哭得話語全亂了套。
「……我怎樣都不能再離開他……無論我做了什麼,我對他……你們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一走,有人會把這件事告訴歐陽萸?」老劉說。
小菲使勁搖頭,淚珠四濺。女兒從報紙上端露出眼睛看她。女兒是心疼她的。她也好好地看了女兒一眼。
老劉歎口氣。
小伍叫了一聲:「李阿姨,沖點新茶!」
保姆兩腳賊快,進來出去,影子似的,眼睛餘光把屋裡一切都罩住了,因為她從門邊端了個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這兒有東西給你擤鼻涕。找劉局長來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劉,」小伍說,「這種事,嚇唬嚇唬,殺雞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鄉下,有什麼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來點革命的人道主義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劉大聲說,人不坐在沙發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頭臉向妻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後稍稍一閃。
「幹什麼你?」小伍說。
「盡找事讓我作難!」老劉說。
「那你就別管,我有的是關係!」
小菲慌了,眼淚動也不動地掛在臉頰上。
「你們倆別爭啊!」
「死腦筋!這種事全省劇團哪年不出幾樁,拿小菲開什麼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訴你,出了人命你負責!就是不看老戰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該高抬貴手吧?人家把孩子帶來一塊兒向你求情了,大局長!」
歐陽雪瞪大兩隻眼睛看著母親。那完全是歐陽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她十多年前頭一次看見它們時,才十八歲。一股柔情的苦楚襲來。從那時到現在,她內心有多忠貞,只有她自己明白。
這兩口子還在爭吵。
小菲看女兒的臉又回到報紙後面去了。
小菲覺得女兒知道媽媽處於怎樣的劣勢,這一對爭得不可開交的夫婦以這樣的爭吵來顯示他們的優越感——他們生殺大權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這一點,因此她乖起來,不像剛進這客廳時那樣不馴。
「你們別再吵了。」小菲說。
「不管怎麼說,小菲是重要演員,不能輕易處置!」小伍說。
「小伍,」小菲站起身,準備走過去拉女兒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長夫人方大姐……」
小伍覺得小菲挑釁了她力挽狂瀾的能力:「找她幹嗎?她是你什麼親的熱的?她能像我這樣幫你?別做夢了田蘇菲!這麼多年我為你出的紕漏操過多少心?活該我有你這樣的同學!除了干糊塗事就是干糊塗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強,也想在我面前周吳鄭王,人模人樣,就是一到關口上什麼都忘了。你媽說你『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說得好。你要讓個像樣子的鬼攙著轉轉,我也服氣,偏讓那種三流小開……」
人們聽見「呼啦」一聲響。朝聲響扭過臉,他們看到歐陽雪把《戲劇報》扔在地上,人站得筆直鋒利,面色雪白。
「我不准你這樣說我媽媽!」
小菲應該說:「小雪,懂禮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但她什麼也沒說出來,也覺得沒必要說。
「憑什麼這樣對我媽媽?」
兩口子愣著,相互看一眼,不知對此做何反應。孩子只有十一歲零十個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親,她辨別得清楚之極,她已經把成年人所有誆哄她的話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讓她把剛才的爭端當做成年人之間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語氣全告訴了你,她明白這是什麼性質的一樁事。
「小雪,和你媽媽說正事呢……」小伍對孩子笑笑。這時候笑文不對題。
「誰也不許欺負我媽媽!」女孩說,眼淚落下來,落得那麼高傲。
「我們沒有欺負你媽媽呀!」劉局長說,像是誤測了這女孩的年齡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歲零十個月的女兒保衛之下痛哭起來。她抹一把淚,卻大吃一驚,她看到的不是溫柔體貼的女兒,而是冷淡的、帶嫌惡的少女。她盯著母親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兩隻手之間使勁地拆疊,拉扯,對它施虐。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讀作:「你讓我噁心,自作自受。」
小伍說:「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啊?我不冷靜,我先檢討!」她舉一隻手,要歐陽雪裁判她。
歐陽雪像沒有看見小伍嬉皮笑臉大事化小的樣子。她狠狠地抹眼淚,吸鼻子,然後「噌」地從茶几後面跨過去,快步向客廳門口走。
「你去哪裡?」小菲聲音追逐著女兒。
「回家。」女孩聲音冷靜得可怕。受了辱沒和傷害之後最自尊的大概就是這種冷靜。
「媽媽和你一塊兒走。」小菲站起來。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門口。
「等一等……」小菲說。
女兒打開了大門,轉身看著媽媽:「你怎麼能聽他們這樣講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兒眼裡看到一個「寧為玉碎」的閃爍。
「我不要和你一塊兒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兒賭咒發誓一樣說。小小的姑娘有著歐陽萸當初對著刑具的不屈,那種背十字架的莊嚴,那種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雙開門的大門一開,一合,歐陽雪走了。
「慣成這樣?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說。
老劉呵斥了她。或許是孩子的淚,也或許是孩子難得的自尊使老劉心動,沉默了良久,他歎道:「自尊心太強了!這個小姑娘!」
小菲預感到把歐陽雪帶來是重大失誤。這預感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個屁!你就是把事情從頭到尾講給她聽,她也似懂非懂。」
老劉還在感歎:「我們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過,小姑娘這一輩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讓自尊心受一點傷害,就得樣樣做完美。」
下鄉的懲處被取消了。
小菲到晚年都沒弄清,歐陽雪那場「犯上」是否在劉局長的慈悲心這頭加了砝碼。驗證的是歐陽雪後來果真得了「完美主義」病症。為了不必跟別人或跟自己說:「對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到了那時候,小菲想到這個晚上,想到女兒挺身而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樣子,還同樣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兒的關係也與跟她自己母親一樣,沒有溝通卻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脈不是來自歐陽萸呢?她和女兒會不會做一對溫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脈是都漢的?也許會是一對家常母女,但她就不會那樣永遠好奇於女兒了。女兒的每一點成長、發育都在小菲心裡引起一片迷幻:怎麼會是這樣呢?十足的一個歐陽萸表情,女性化之後怎麼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長的手指,不強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態,尤其是讀書的模樣——怡然自得,讀進去的是滿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現它,就有幾分滑稽。她在研墨時一綹頭髮垂在額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許因為她在懷孕時心裡不停地描摹複寫歐陽萸的模樣,印跡全落下來——小雪是女字號的歐陽萸。
都漢見了歐陽雪,也說了同樣的話:「這個小丫頭走在大街上,我也認得出她爸是誰。」
跟都漢司令員恢復外交關係,是在小菲恢復上台資格之後。他們新排了一個話劇:一個復員軍人在家鄉推行「三自一包」。戲劇衝突很激烈,因為復員軍人曾經的未婚妻成了一個大隊長的妻子,而大隊長是復員軍人的政敵。這場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轟動省城。
這天上午,小菲發現傳達室有一個郵包領取單。不知為什麼,郵包被誤寄到外省去了,轉了又轉,才到達她手裡。去郵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郵程,不知郵包裡裝的什麼,也許早受潮發霉了。
交上領取單,郵遞員對她說:「你拿不動,回家叫個男的來。」
「我力氣大。」
「那你也拿不動。」
為什麼郵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癢。她在郵局叫了一個男顧客,請他搭把手,把郵包領了出來。不是郵包,而是個小型食品倉庫:一個大木箱裡裝著軍用罐頭,軍用黃豆壓縮餅乾,軍用脫水胡蘿蔔、捲心菜,軍用五合雜面。裡面一封信破解了謎底:「小飛,不知你近況如何,你母親好嗎?好好演戲。都漢頓首。」字字都寫得認真仔細,如同小學生描紅。信的下端附了電話和地址。原來都漢早已是省軍區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並沒有添歲數似的。見了小菲就笑哈哈地過來,和打完土圍子那天一樣,叫她「妹子」。他的手還像十幾年前一樣柔軟細嫩,讓人驚奇那些握討飯棍、握刀握槍握手榴彈的歲月怎樣從這雙手心溜過去,磨礪絲毫沒有留下痕跡。小菲的母親總是念念不忘這雙手。武人長一雙女子繡花的手,難得的富貴。
由於矮,都漢尤其顯得昂首闊步。他把小菲領到操場上看戰士們操演練兵,又把她帶到司令部大樓,看參謀們的辦公室、作戰室,還領她去看菜田、果園、豬場、羊圈,手臂向遠方一劃,向近處一指,儼然一個王者,一個帶點喜劇色彩的王者。不知為什麼,和平歲月使都漢的威嚴動作顯出幾分卡通感來。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來和小菲聊天。他什麼都問,就是不問歐陽萸。他還沒有徹底饒她呢!為什麼有年把時間不見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合適古裝戲,她是部隊野戰宣傳員的路子。
「他們懂個屁!」都漢大聲說,「我還擔心你餓出病來了,上不動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