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飢餓培訓人才呢!過去打死她她也不會吃蛤蟆,現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補」。飢餓也調教人的胃口。
小菲這天晚上乘車來到郊區,找了一片水塘。她穿一身舊軍衣,戴一頂斗笠,乍看像個賣貓魚的販子。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爛荷葉腐臭味。她把一根繫著線繩的竹棍伸到水裡,突然記起那個秘訣:要在棉球上撒一泡尿。曠野裡撒尿?她已生疏了這項行軍野營的生存本領。平時她最憋不住小便,這時卻無論怎樣也尿不出來。蛐蛐兒叫聲都停了,連它們都息聲斂氣地在聽她的動靜。等她束好皮帶,覺得這次冒險真有些荒謬,絕對不能告訴歐陽萸。站了一會兒,不見蛤蟆來,倒把蚊子等來了。臨出發前她抹了一整盒萬金油,只有臉上沒抹,怕辣了眼睛。現在蚊子就撲她的臉。她只得用另一隻手給頭臉轟蚊子。
歐陽萸和母親一定會認為她太胡鬧,萬一碰見歹人呢?她一想到他吃起爆炒蛤蟆肉的模樣,決定還是等下去。那天他啃了兩條蛤蟆腿之後,叫她一塊兒吃,她謊稱在家裡吃過了。他不信,她嗔他:「什麼好玩意兒?不就是蛤蟆肉嗎?」他不知道蛤蟆肉也快賽過天鵝肉的價了。省錢的方法就是浪費時間,眼下小菲站在蚊子轟鳴的黑暗中,打算多浪費它幾晚上,看看能不能釣上些省錢的大補肉食。
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鐘。母親還在自摸紙牌等門。見小菲兩隻褲腿糊著臭泥漿,一雙赤腳上粘著枯敗的水草,立刻就想斜了:軋馬路不好意思,跟小白臉往臭泥塘裡蹚什麼?看來偷歡偷愛倒節約糧食,晚飯也省下了。
小菲從包裡拿出兩隻氣鼓鼓的蛤蟆,母親明白過來,一巴掌扇在小菲後脖梗上。
「你作死啊!大黑的天,給人禍害了怎麼辦?」
小菲吃驚地捂著後脖梗。三十好幾還吃巴掌。原以為母女倆已重新建立了關係,暴力母愛已被雙方默契地取締了。
「渾頭渾腦的東西!一輩子攪不勻——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對你男人好,就把自己命賣出去?」
母親雙拳叉在腰上,鬆弛了的臉蛋子直哆嗦。母親一張面孔奇特地平展,缺乏營養的虛腫抹煞了所有皺紋和陰影。小菲發現母親在人不注意她時,用手指按一按小腿,看按下去的坑要多長時間才平復。她似乎給自己找了這麼個小遊戲,苦中作樂地偷偷和自己玩。
「噢,三十多歲我就打不得了?什麼時候你心裡有數了,不做呆事了,我就不打了!」
小菲心想,歐陽雪往她面前一站,母親就是另一個人,隨和慈祥遷就。
「不打小雪是為什麼?她比你有數多了!你叫她去幹這種呆事,她才不會去!」
捉到的兩隻癩蛤蟆成了一樁頭痛的事:誰也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去剝它們的皮。浴盆裡養著泥鰍,是給歐陽萸煨湯燉豆腐的,所以全家人都挪到廚房去洗漱。
歐陽雪正弓著身在洗菜池上刷牙,聽外婆和母親討論剝蛤蟆皮的技術,她滿嘴白色牙膏沫地躥出去,一面大喊:「救命呀!蛤蟆每個癩皰都有毒汁,噴到你你就長癩蛤蟆皮!」
母親對歐陽雪笑嘻嘻地說:「那我連皮燉了,肚子裡頭長癩皮不礙事。」
「不行不行!」小雪跳著雙腳,「那也等我上學以後你們再弄!」
外婆對這個外孫女百依百順,果然等她背上書包走了才又回到廚房。
她對小菲說:「算了,扔了吧。」
「怪大怪肥的!」小菲說。
「不缺它倆。扔了去。」
「煨一鍋好湯,夠小雪爸喝兩頓呢!」小菲好捨不得。一晚上時間,兩褲腿臭泥,一大耳摑子,全都浪費了。
「你能你來!」母親橫她一句,走開了。
小菲真讓母親給激將了,不管怎樣把兩張蛤蟆皮剝了下來,剝得皮肉殘破不堪,身上一件淺花舊罩衣也血跡斑斑,宰豬殺羊的架勢。這裡起了頭,小菲常常找個泥塘就去浪費一晚上時間,不是回回有收穫,但有時會大豐收。母親也不摑她後脖梗了,有一次還躍躍欲試,要跟小菲一塊兒去。小菲一提長途汽車票兩角五一張,母親怕萬一撲個空,那就多浪費一個兩角五。
歐陽萸再次出院時,小菲發現團裡排的新戲沒她的角色。新戲一出叫《虎符》,另一出是《膽劍篇》。陳益群演一個衛士,一句台詞都沒有。她去找團長,說她照顧了三個月病人,回來怎麼連龍套都跑不上了。團長說這兩部戲和她的戲路子不吻合。她不服,問團長她算是哪一路子?野戰軍小文工團的路子。等再排《紅霞》、《南泥灣》之類,她還會是台柱子。眼下需要更正規的演員,所謂學院派。難道馬丹是學院派?她怎麼可以演西施?馬丹不一樣,大經典演了這麼多部,等於進了學院,小菲想,怎麼跟搶購緊缺食品似的?你不到場就搶購一空。
院子裡迎頭碰上陳益群,她大吃一驚:當初她怎麼會和這個可憐巴巴的大男孩子纏綿?他難看是不難看的,但一身小家子氣,捧飯盒子,握筷子,嘴巴一開一合,處處貧賤。小菲不想和他說話,他卻站下來。
「已經找我談過了。馬上會找你。」他說。
小菲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這樣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不可以好來好散?
他已經走過去。走幾步,響亮地從飯盒裡扒拉出一口飯菜。小菲母親一生貧窮,卻從來不准她的家人有這種市井小民的吃飯習性:端一碗稀泡飯,夾一個蘿蔔乾可以把一條巷子的門都串遍了,把一條巷子的是非都搬弄了。雖然陳益群年輕,是解放後的大學生,但小菲完全可以想像他是舊戲班裡的一個男伶。
因此小菲在「談話」中矢口否認她和陳益群談戀愛。談話的人是團委書記和工會主席。一口一個「據可靠消息」,三句話不離「為了挽救一個優秀演員」。漸漸地威脅出來了:「你丈夫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和他去談,組織上正在考慮。」
事後她很驚奇自己的堅強,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和歐陽萸去談吧。以這個做撒手鑭?她不怕。但她不懂自己為什麼不怕,還有幾分快意。
處分卻是空前絕後。她將被調任到一個縣裡去當臨時文化館員,指導農村文化活動。一年,也許更長。陳益群將下工廠,幫著工會文藝幹部排演業餘話劇。小菲怕了,整治她的人似乎握住了她的命脈:她最怕和歐陽萸分開。鮑團長比小菲還難過,說她「渾丫頭」、「瘋丫頭」,從都旅長到現在,不到身敗名裂不安分。他一直奔走,為她求情,要別人看他延安幹部的老面子放小菲一馬。現在全完了:陳益群全部供認,鮑團長也得在黨委會檢查。
「你不是有個少年好友嗎?伍善貞?去找找她丈夫,看能不能不讓你下鄉。下鄉連餓帶累以後再回舞台就難了。」
「我不是怕下鄉。」
「那就去下!」團長沒好氣地說。
「我是離不開歐陽萸。」
「你不要跟我肉麻。離不開他,你幹這種好事?」
「那是因為他離開了我。」
「混賬話,我老婆還常常出差呢!」
「你不懂。」
「我是不懂。」
「只要歐陽萸和我在一起,我去哪兒都一樣。不騙你。」
「你臉不臉紅?我臉紅。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把歐陽萸看得那麼重,你不怕他知道這事?那他離開就不回頭啦!」
小菲悶了一會兒,淡淡地說:「他不會走的。不會為我的過失離開我。他要離開我,會因為他自己的原因。」
「要不要試試?告訴你,沒男人嚥得下這口氣。」
「所以你不懂啊,團長。」
「是啊,我越和你談,懂得越少。」
「他不是個一般的男人。」
「再脫俗的男人,也會嫉妒。」
小菲淒哀地一笑:「他要那麼在乎我,會嫉妒,我倒高興了。」
原來她不怕歐陽萸知道,是這個想法在墊底,她突然懂了自己。
她決定為免除「放逐」的處罰而奔走一番。她去白頭翁老劉的辦公室,老劉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會兒找電話,一會兒叫人進來拿文件送文件。他知道她登他的三寶殿是為哪樁事,他就讓她如坐針氈地等著。兩人就這樣耗了一下午。
能插幾句話時,他做出老大哥的玩笑模樣:「小菲這件衣服全省獨一份吧?好時髦啊!」其實這話不大厚道:你小菲這樣時髦妖冶幹什麼?把我迷住好給你減除處分?或者:你都三十老幾了,打扮什麼呢?勾上個小白臉還不夠?於是小菲就更加如坐針氈。
再插上幾句話又跑題到歐陽萸身上,說到吃的藥和營養品,提供買高價食品的門路。總之小菲的來意被他越岔越遠。她站起身,要告辭了。
「劉局長,我的事你聽說了嗎?」
他還想裝「什麼事」的懵懂表情。
小菲單刀直入,接著說:「就是被處分下鄉的事。」
劉局長馬上就官氣十足了。告訴小菲他不是直接管演藝單位的,小菲該去找某某某、某某某。
小菲沒有去找任何一個「某某某」,因為她懂得,只要正局長干涉某件事,某某某們會配合的。她打電話到小伍辦公室,把小伍約出來。小伍也趁機整治她,讓她在省委大門口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罵罵咧咧地出現。
「你這回算是臭名遠揚了,田蘇菲!連孫小妹和中學同學都問我!搞什麼鬼呀?她們問我是不是田蘇菲要給流放到鄉下去,鬼曉得她們怎麼曉得的!」
一定是你小伍告訴她們的唄。每次碰到中學同學,小菲都發現他們對她瞭解得很,跟記者追隨報道似的。
「我反正不能離開歐陽萸。」小菲說。
小伍的幸福之一就是小菲遭殃由她拯救。
「你這種渾球現在想到我了?當時跟那小白臉快活的時候,怎麼不來問問我的看法?幫你從那時候幫,你肯定不會栽這麼慘!」
「求你了!」
「現在我沒辦法了。你們的組織上決定了的事,怎麼推翻?你到我家去求求老劉吧。」
「他不是聽你的嗎?」
「那也要看什麼事,也要看事情到哪個地步。我肯定會幫你說話。反正你哭也哭得出,耍賴也會耍,我在邊上促幾句。對了,帶上你女兒。老劉幾次為人說情,都看在那些人的孩子身上。你一個當媽的,不能撇下孩子下鄉。把孩子帶上,我們這出苦肉計就演成一半了。」
「孩子都懂事了!」
「不要提那件事,光說下鄉。我事先和老劉鋪墊鋪墊。我看不如你把你老媽也帶上,老外婆也行,讓劉局長看著四代女人心裡難受。」
小菲想,那就成滑稽戲了。
「假如老劉說他考慮考慮,那是靠不住的。你必須要他當場、當你女兒、老媽的面立保證。」小伍亢奮起來,兩束綠綠的眼神盯在小菲臉上,「不保證就接著哭。」
小伍的歡樂在於小菲陷入災難,災難越深重,她拯救的難度大,歡樂就越大。約好的時間是星期六晚上。對於小菲的著裝,小伍也提出要求,樸素但不寒磣,形象要不卑不亢,絕不是上門說「老爺可憐可憐吧」的模樣。
小雪一聽要去伍阿姨劉伯伯家做客就說:「幹嗎?」
「就去玩玩,坐坐,好久不去了。」
「不去。」
「為什麼?」
「我有事幹。」
女兒的意思是去小伍家是「實在沒事幹」。不知為什麼她不喜歡小伍兩口子,也不喜歡他們的兩個孩子。小雪的好與惡十分鮮明,但對小菲來說完全是謎。她和小伍的兒子同班,一個字沒提到過這位同學。
問起來她會老氣橫秋地說:「咳,跟他媽一樣。」
「他媽什麼樣?」
小雪就像聽不見。這方面她是歐陽家的人,背後不說別人壞話,因為他們缺乏低級趣味和對別人的興趣。
小菲請女兒陪她一道去。小雪看媽媽一身深藍卡其,從箱底翻出來的橫豎折皺那麼深刻,便狐疑了。
「媽,你去幹嗎?」
「穿這件衣服不合適?」小菲見女兒上下審視她。
「好像你要下放勞動。」女兒說。
自信心讓女兒摧垮。她穿了件中式裌襖,是歐陽萸母親年輕時的家常衣裳,銀灰底子挑淺藕荷色的花。女兒滿意了。但一坐進小伍家的客廳,她那種不露聲色的狐疑又出現了。
小伍一見她就大聲說:「喲,妖精!是四鳳還是繁漪啊!」
女兒用力剜她一眼,似乎聽出玩笑中的不善。
「實在找不出什麼像樣的衣服……」小菲已經後悔了,這種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劉局長的無產階級大客廳裡有點唱對台戲。這個家就是把公家辦公室延伸了一截,沒有一件傢俱讓人感到是受主人偏愛的。
「藍布褂子找不到嗎?誰沒有一件藍布褂子?」小伍低聲說。
小雪用力看看兩個成年女人,她聽出了小伍的訓斥調子來。
「那我回家換換?」
「算了算了!交代你半天:大方、樸素,已經出那樣的事了,作風上就要有個脫胎換骨的樣子。現在又弄得跟個二奶奶似的,老劉怎麼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學生,才不是二奶奶!」歐陽雪突然插嘴。
沒等小菲開口,小伍已經把小雪當自己孩子教育了:「不准插嘴,大人在說話呢!」她轉過臉對小菲,「在你們家你們讓她隨便插嘴?」
「你知道我們歐陽萸對孩子全面民主。他喜歡女兒跟他沒上沒下,說是父女兩人交朋友!」
「小雪呀,」小伍沒把小菲的話聽完,就已經把歐陽雪安置了,「你上樓上去,三個小朋友一塊兒看看小人書什麼的。」
「我從來不看小人書。」
「那打『爭上游』?」
「不會。」
歐陽雪表情很明白:別妄想把我支走。她順手拿起桌上一張《戲劇報》讀起來,然後老三老四地說:「你們談吧。」歐陽家人不合群的氣質,使歐陽雪在寂寞和冷落中顯得極其舒服。
老劉一進來馬上說:「噢小雪來啦,稀客稀客!」
她抬起臉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腦袋。小雪的腦瓜很少有人拍得著。她像計算好時間距離,等那手伸過來,降落下,她會讓它微妙地撲一個空。這天她卻沒動,臉上表情很難形容,有點忍辱求全。似乎小雪洞悉了這次會談對母親的重大意義,拍腦瓜就拍腦瓜吧。